月下小景

月下小景

品牌 岳麓书社
作者 沈从文著
纸张 胶版纸
语种 简体中文
ISBN 7534364299
定价 1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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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内容

  短篇小说,沈从文别集。发表于1933年2月《东方杂志》30卷3期。

  作者:沈从文 著

  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5-4-1

  ISBN:7534364299

  字数:116000

  印次:1

  版次:1

  纸张:胶版纸

  定价:15.8 元

内容提要

  《新十日谈》,是作者为本组浪漫故事所取的总名称,以示近于而又异于薄迦丘的《十日谈》。[3]

  除序言外,各篇本事均采自佛经故事,经作者匠心巧运,恣意铺排,注入谐趣后,一一指向了现实生活,读之,饶富兴味。

  《阿丽思中国游记》为作者所写长篇童话,风致与《月下小景》略近,借童话指斥现世,颇具辛辣。节选数章,供欣赏。

  从文生前,曾有过这样愿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选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册子。不在于如何精美漂亮,不在于如何豪华考究,只要字迹清楚,款式朴素大方,看起来舒服。本子小,便于收藏携带,尤其便于翻阅。

  这套选本和以前选法编法不同。我们在每本小册子前面,增加了些过去旧作以外的文字。有杂感、有日记,有检查,有未完成的作品,主要是书信——都是近年搜集整理出来的,大部分未表过。不管怎样,这些篇章,或反映作者当时对社会、对文艺创作、对文史研究……的一些看法,或反映作者当时的处境,以及内心矛盾哀乐苦闷,把它们发表出来,容或有助于读者从较宽的角度对他的作品、对他的为人以及对当时的环境背景有进一步了解。

作品节选

沈从文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地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地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燉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的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4]

作者简介

  沈从文先生(1902~1988),现代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学者。原名沈岳焕,笔名小兵、懋琳、休芸芸等。湖南凤凰(今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苗族。1918年小学毕业后随本乡土著部队到沅水流域各地,随军在川、湘、鄂、黔四省边区生活。1923年到北京自学并学习写作。1924年后开始发表作品,并与胡也频合编《京报副刊》和《民众文艺》周刊。1928年到上海与胡也频、丁玲编辑《红黑》、《人间》杂志。翌年任教于中国公学。1930年起在武汉大学、青岛大学任教。1934年起编辑北平和天津的《大公报》副刊《文艺》。抗日战争爆发后,到昆明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任北京大学教授,编辑《大公报》、《益世报》等文学副刊。从1926年出版第一本创作集《鸭子》开始,沈从文先生出版了7O余种作品集,被人称为多产作家。至40年代刊行的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说集《蜜柑》、《雨后及其他》、《神巫之爱》、《旅店及其他》、《石子船》、《虎雏》、《阿黑小史》、《月下小景》、《如蕤集》、《八骏图》,中篇小说《一个母亲》、《边城》,长篇小说《旧梦》、《长河》,散文集《记胡也频》、《记丁玲》、《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还有论文集《沫沫集》、《废邮存底》、《云南看云集》,批评专集《现代中国作家评论选》,以及多种沈从文的选集和多卷本《沈从文文集》等。他的小说取材广泛,描写了从乡村到城市各色人物的生活,其中以反映湘西下层人民生活的作品最具特色。代表作《边城》以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表现自然、民风和人性的美,提供了富于诗情画意的乡村风俗画幅,充满牧歌情调和地方色彩,形成别具一格的抒情乡土小说。他的创作表现手法不拘一格,文体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尝试各种体式和结构进行创作,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文体作家"。他的散文也独具魅力,为现代散文增添了艺术光彩。一些后来的作家曾深受他创作风格的影响。在文学态度上,沈从文先生一直坚持自由主义立场,坚持文学要超越政治和商业的影响。 1948年沈从文先生受到了左翼文化界猛烈批判,郭沫若斥责沈从文先生:"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1949年,沈从文先生放弃了文学创作,被安排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担任了一名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沈从文先生的下半生从事文物、工艺美术图案及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工作。1978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致力于中国古代服饰及其他史学领域的研究。先后发表了《唐宋铜镜》、《龙凤艺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著作。与沈从文先生在国内的默默无闻相反,沈先生在国外名声鹊起,于1980年应邀赴美国讲学,并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终审名单。1988年,86岁的沈从文先生因为心脏病复发离开了人世,为后人留下了无限的惋惜。

  编辑推荐

  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有一秀气逼人的女孩,身穿绿色长袍,站在公主身旁,奏东方雅乐中《鹿响之章》,欢迎远客。

目录

  劫余废邮

  给一个不相识的朋友

  给一个写文章的青年

  给一位安徽朋友

  月下小景

  《月下小景》题记

  月下小景

  寻觅

  女人

  扇陀

  爱欲

  猎人故事

  一个农夫的故事

  医生

  阿丽思中国游记(选载)

  第一卷

  第三章 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

  第四章 出发的精彩

  第二卷

  第七章 又通一次信

  第八章 水车的谈话 

  第十章 看卖奴隶时有了感想所以预备回去

  后序

编辑推荐

《月下小景》由岳麓书社出版。

后记

湘西自古以来都是令诗人失魂落魄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沈从文先生一直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他说:“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湘西世界,这世界是美的典范和极致。

可以说,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先生心灵的世界。他把他的思想与情感,他的爱憎和忧伤,都揉进了湘西的那几条河流中。他所呈现的湘西世界,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并将继续感动和震撼下去。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脑子里进出一个想法——用摄影的形式来展现沈从文先生笔底的湘西。从那时开始,我便争取各种机会,无数次走进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着湘西的风土人情,与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抢速度,与日新月异的居民生存方式抢时间,将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图景定格在底片上。

时光倏忽,二十余年过去。行囊中除了沉甸甸的胶卷,还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撷自千里长河中的一粒粒珍珠,时时温润我心。

2001年,我与珠海一女记者去了酉水河,这是沈从文先生最爱、着墨最多的河流之一。我们从保靖县城上船,沿途风景奇秀,青山如黛,绝壁如削,长水如玉,篙桨下处,水草青青,历历可数。一路上,同伴的惊诧赞叹声落满一河,连连惊起蓬刺中的水鸟,我得意极了:“没骗你吧?”傍晚,我们在迷人的隆头镇上岸,住进河边五元钱一天的旅店。待我收拾好房间,整理完相机,上“洗手间”的同伴却仍未出来。糟糕!该不是掉厕所里了吧?这里的厕所是搭块跳板伸到水中间的,城里人哪能习惯。我冲过去把门一推,却见她痴痴地贴在“水上茅厕”窗前,早巳忘了身在何处,被这河岸风景惊呆丁。原来,这里是酉水与一条小支流汇合之地,三面青山夹着两线河水,晚霞中的山水、村落、渡船、炊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说的绝美画图,不发呆倒怪了!摄人魂魄的美是让凡人发不出声音来的,耳边恍若沈从文先生轻声在说:“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骤其间……”

里耶的黄昏是那么温柔美丽。清清的酉水河顺着山势蜿蜒,这一边,满河的汉子们在洗澡游泳;转过水湾,则是姑娘媳妇们沐浴的天地。褐色的大石头上,这里那里摊满了各色衣裳,夕阳将一具具古铜色的身体镀上金光,水波撩起处串串碎银撒落……满河灿烂。多么生动,多么醉人,这不正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场景吗?谁能相信这与他当年所经历的已相隔八十余年了呢?

仍是那位女记者:“我想靠近去拍,他们会打人不?…‘湘两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倒是别吓着他们了。”我回答。她像是领到特别通行证般,兴奋地边走边拍起来,一时竟收不住脚步,忘情的快门声惊动了水里赤条条的汉子。有女人闯入“禁区”!还举着相机!这或许是他们从不曾遇到过的事。岸上的赶紧跃入水里,水中的急忙蹲下身子。她仍在步步逼近。见无处藏身,汉子们笑着嚷着只得往大礁石那边躲。更大的动静飞起来了,想想看,一群赤裸的汉子突然闯入岩石后面女人们的天地,那喧哗与骚动真是非凡……一个小女子竟搅乱了一条河,真“伟大”得让你没法去责怪。

在这片乡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觉你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沈从文先牛的岁月中去。

2002年,我和我先生又来到酉水,在河边却再也找不到上行的船。一位在小船上补渔网的老艄公张着缺牙的嘴笑着说:“没船了,哪个还坐船?中巴车每个弯角都到,一两个小时几块钱,你想哪个还会去坐一天的船?耽误工夫。”

面对汤汤流水,我不由得回想起1997年的那次旅程。时值秋日水枯,船只上滩仍需背纤。到滩头时,老人小孩逐一下船上岸,沿着河滩小路走去,弯弯的队伍拉得长长。年轻人则不声不响背起纤绳,该淌水时就淌水,该爬岩时就伏在石头上爬去,协力齐心将船拉上滩。没人要求,没人指挥,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自然,那么默契,过滩后将老人小孩接上船,又行至下一个滩口,周而复始。我先生也背起纤绳,默默走进拉纤的行列,我则前前后后追赶着拍摄。那一份感动,至今回想起来都温暖得很。我知道,那份美丽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们是来耍的吧?想坐船就租一条去呀!”老艄公为我们出了个主意。好办法!谁知道这条古老的河上会不会有再也见不到船的那一天呢?我与先生赶紧租船而上,留住这最后的“孤帆远影”。

2003年,碗米坡水电站快要蓄水了,我和朋友们想看看最后的风景,仍是租条船顺流而下,没想到这么快,沿途景致已荡然无存,梦绕魂牵的吊脚楼只剩几根木桩,白墙黛瓦的村居空留断垣残壁,嵌入水中的巨石被炸成碎块,碧玉般的河水成了黄汤……我不敢取出相机,痴痴地站在桥头,不用眼泪哭!再见了,里耶。再见了,隆头。再见了,拔茅……

真要用一条河的美丽去换取那“电”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懂。几年前,听黄永玉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在森林里伐木,锯一棵大松树时,不单只这棵松树会发抖,周围的松树都在发抖——没人注意而已……我相信,万物有灵啊!将一条条河流腰斩、改道、拦截,河流们又会怎样呢?大概不会一路欢歌吧?

人非山川草木,孰知山川草木无情?

历史的传承,山河的变迁,是摆在每个民族、每个朝代面前的课题,功过是非,只能留待历史评说。我尽力而为的只是,也只能是,将不可复制、不能再生的原貌,呈现在今人以及后人面前,让人们去感受、思考、掂量、判断,以此为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作证。

长长的码头,湿湿的河街,湍急的青浪滩,美丽的酉水河,满江浮动的橹歌和白帆,两岸去水三十丈的吊脚楼,无数的水手柏子和水手柏子的情妇们都永远逝去了。这一切,不会再来。但湘西的很多地方,天还是蓝,水仍是绿,在一些乡僻边城,寻寻觅觅,你或许会见到一座长满荒草的碾房,一架不再转动的水车,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倾斜了的吊脚楼依然风情万种,废弃了的油榨房仍充满庄严……

泪眼迷蒙中,我仿佛看见沈从文先生笔底的人物正一个个向我走来。这一刻,没有惊喜,没有叹息,只有一种声音在心底:让天证明地久,让地证明天长!

卓雅

2009年8月18日

文摘

连长

军营中的上灯喇叭声音,在夏天时能使马听熟了也知道归回塞堡,入冬来,就只作了风的唿哨同伴,无聊无赖消失到那四面山林里去了。

天降了雪后,喇叭声音更低郁,住远一点的,就不能听到,这给了许多茅屋下面孩子的寂寞。

然而在军队中呆过的大人,就不闻号声,也能断出时间的。若尽靠营里喇叭打知会,那离营略远一点的地方就去不成了。指定时间的钟表一类东西不是凡是军人都有的,官佐也都看人来。而驻扎到此乡间这砦那砦喝酒吃肉是免不了常有的事情。在便利中找熟人谈天学古或者打一点小牌,也是军中许可的娱乐。还有不定要明白公开的各以其方法找个把情人,这纵为长官知道也都成了通融的例子。(一些是在别的村子五魁八马,一些是在学猪悟能招亲、姜子牙与申公豹斗法事,一些又是在陪到妇人身边唱小调,)若对于时间太无估计的能力,则类乎点名那种事情一误再误总太难为情了吧。这里的军营中人,要紧的事是,不拘离营三里两里内外到晚上点名时节,总能预先赶到营中站立在那坪里让那值日连附喊到自己名字大应一个到,才成其为营中的体统。地方是乡村,既清净,不必同土匪打仗,又无贼,当然象那每日三操二讲堂的常备兵苛刻军规,在此是用不着的!然而每天点三次名还误事,挨一点骂或罚一点钟立正,这在驻扎于此间的军队官佐士兵夫全体良心都以为是应得而且为必要的了。在普通军营中,点名是早午晚,于晚上那次,是九点左右,即吹熄灯号以前不久。这里因为九点不适宜于全体的浪漫兴趣,于是又由连长连附集议改为与起更号相接近,这一来,还误点名,则对自己也象对不起似的了。是以这里的军人,于上灯时间的知识,更准确。

此时是,一个红着脸的穿着不相称的大灰布棉衣的号手,又站在那旗杆下头墩子石上吹他极得意的起更号的时节了。

凡是兵,就说驻扎在这旧庙里的一连人,已经各按照惯例,站到那盖满了雪的坪中。队伍成单行,班长则站在其一班的后面。行列中,因为习惯各人能记到自己地位,有些人告了假赴别地出差,就临时空出些地位来,经班长喊一声靠拢,其一班便即时缩短了。大家排了班以后,号音还未毕,值日连附就忙匆匆的从那蒙有格子花银封纸的一扇新白门内里出来,因为忙,帽子也不很正当。大家全爱喝一杯御寒,连附也免不了此,这时就正是从那羊肉火锅子边抽身出来办公的。

连附拿着一本名册出来了,领头班长喊一声立正,各人重新端正起来振作精神把藏在厚重棉衣下的身子弄成一块碑模样,雪是不容情的乘此就进衣领了。随即是稍息,聪明一点的兵士,懂得头向后昂便能拒绝雪片的侵入,就不妨装作搔痒或整理腰带来逃难。

喊一声人名,就有一个人从队伍中骤的立正答应到,连附于是便在其名字下用铅笔一划。其喊过一次二次以后并无应声的,班长就上前解释。点名完毕照例短短的训词,大家又得笔直起身来默听。最后是,又稍息,又立正,解散了。

队伍解散后,连附便同班长之类,围到炉边继续喝那羊杂碎的火锅酒,弟兄各分开,那大坪里雪尽落,却再无一个人用颈部肯去承受了。

照营规,点了这次名以后,这一天算已告了结束,大家一直可以挨到明天清早点名再见面,因此凡是这里土著有着那军营中朋友情人的,听到吹号以后就可各以路途远近猜详他们的到来。喇叭的意义,在这里,又是怎样异于战地啊!

管领这一百个自由兵士的,是十个班长,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长上面有三个连附,一个为中尉阶级,二个属少尉。连附上面是一个连长,按照例规有大操或战事发生,连长就得统率这一百余子弟指挥其进退。但是驻扎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事要统率?做连长的,除了作战就是应团总约上山打野猪那工作了。然而这也只是连长一人事。做连长的真是简直闲到比庙里的僧还少事做,若非亏他能够找出一些方法消磨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连长究竟做些什么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习惯,一个长官总比其他下属多有一倍或是数倍机会得那驻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齿。这位连长也正是如此。譬如说,初初把队伍开到此地扎营到一处住户家中时,恰恰这位主人是一个年青寡妇,这寡妇,又正想从这些雄赳赳的男子汉中选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运所许可的爱情与一切享受,那么总是先把她的身体奉献给那个位尊的长官。连长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来此不久,就得到一个为本地人艳称的妇人青睐,成了一个专为供给女子身体与精神二方面爱情的人物了。

关于军营中的事越少,则足以使连长感到于新发见的职务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营盘一里外,入冬来,连长的勤务,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趟来去!若非关于火食账目得常常同司务长清算,连长似乎不回也无不可的。照一个班长说法,连长是为女人,已经迷到愿意放弃全部职务于中尉连附身上,不必充当管领百人的长官,自己单想侍候妇人,终生让那妇人管领自己就行了。

就令当真是如此,这算连长的罪吗?

从连长年龄体貌上作价,都正适宜于同一个妇人纠缠为缘。命运把他安排到这小地方来,又为安排一个年龄略长的女人于此地,这显见连长再要关住爱情于心中,也不是神所许可的事!

要一个纯粹青年军官受过良好军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恋妇人到不顾一切,如同一个情呆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说,如若短短分离不但不为爱情的障碍,且正可以借此休息从那终日拥抱得来的疲倦,则连长三日五日始能在营外别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

但把身子留在营中,心上仍然挂念着别处,年青人,究竟还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开在两地,有时节,连长是在夜静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装作察哨溜过妇人处宿的。连长在这事上头,是一个诗人又是个英雄。当其轻轻敲着那门,妇人已经听出连长声音拥着薄薄白的单衣开门时,妇人松散着发髻,以及惺忪的情态,在连长眼中,全成了神圣的诗质。一个缺少能力在文字上表现他的灵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为中表现出他灵感的,因此连长在这妇人的面前,便把那军营中火气全化尽,越变越温柔了。妇人呢,从连长那面来的不可当的柔情使妇人做着无涯涘的梦,正同一个平常妇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个样,自己是已象把心交给这个人,后来终生都是随着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愿意了。当连长因了一点小事未能在妇人处宿,约到吃早饭号吹完以后出营时,那早上吃饭喇叭,便同专为连长情妇所吹一个样。妇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谓之为年青,这事便是一种凭证!

连长看妇人,象是本营少校上司宫,自己应直隶其调度。

妇人是把连长当作未来的丈夫,全让连长占据了自己。爱这东西是没有因为人类事业不同而荒疏了某种人。在一个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应酬宴会中能生长的根芽,在此同样的也会发育完全、开花结果了。

若把连长当作这里的总督,总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认定是这妇人了。

天落雪,气候冷到溪里水也结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赶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盖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鸠,那种游戏如今只有一个老年纪的连附同到几个兵士有这种的趣味了。大多数的兵士是在营里围到火柴堆喝酒,少数的兵士是往别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谈谑。我们的上尉,不消说是正在情妇这边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烧酒,两人同在一个火塘旁边坐下来,连长就用一个军人经验谈着他的过去一切与驻扎各地不同的习惯。从葫芦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时,妇人总只喝五分之一,余下全到连长肚中去。从午时点名以后到如今,一葫芦酒有两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确是不同。本来预备作两顿的一次就快完。妇人手摇着那长把漆有黑色花纹的酒器,奇怪了。

连长不作声,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妇人面前去,妇人无可如何似的于是又筛了一杯。又自解的说,天气太寒,多吃一点也并不碍事。

连长不说话,接着又是两口喝下了。

妇人担心望连长:“已经没有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并且不承认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答词只是一个不。

然而事实是连长因多喝了酒,从酒中引起一些烦恼了。

“我要回营了,劳你驾,为我把雨衣从钩上取下!”

“营里又无事,莫转去了呀。”

“非转去不可。喂,劳驾!”

在往日,也有这种的情形。连长忽然想到要回营,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劝一两次,虽然还在脸上保留着那放心不下的颜色,就仍然留下,是妇人所知道的脾气。说非转去不可,妇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战略,故意的说道:“是又不满意我了?”

连长听此话,颜色变得越发难看了。妇人即刻就知道所说的话是误了方向,就改口说天气冷,又快要断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说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断黑,不用灯,我就走!”

妇人愕然了。但从过去性格认识连长并非就能够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样的说,纵有事,也总不外同你们连里那位司务长算火食账。

“我要走!”连长在语气上表明不是为酒醉,给妇人明白。

妇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定在这样天气下头忽然会奉到上司旅长命令开拔到边界上去,我们还得走长路!”

“你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

从反复的一句话上,妇人听着忽然象为一个炸雷把耳震聋了。

连长见到妇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话太近乎真要开差了,就补充说这是恐怕会有的一种猜想。

“恐怕是,”这虽足以解释去那“当真是”还距离得有多远,然而无意中把开差事情嵌进到这一团火热的胸中,两人要拔出这虚无的刺却不是一时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连长说,还把酒杯推过去,“请为我再倒一杯。”

妇人极颓丧的倒出葫芦一杯酒。虽然在把酒筛好以后就诚诚实实接过来,却又并不即时朝嘴边送去,连长为了自己一句话也打伤了。

连长掉头过去避开妇人的目光。外面风,飘着雪片,从窗口望去,象正有人在空中轻轻撒下棉花那样的轻盈,又象并不是下落,有些还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还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见。因为屋里温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块玻璃,在屋中这面,便糊上了一层薄纱那样不再透明的冰雾,有两个小孩手掌的大校若不是落雪,天气已应当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着哑的沉静的光辉,就不见得天气和平时的晚。这时屋里人相对着脸相都还很分明,但是渐渐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坛罐器皿却已全为黑暗偷偷悄悄搂着了。

两人不说话,两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匀声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园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此外可是全无响动了。全村子里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声,也没有锣鼓唢呐,一个村子里面的一切全象睡着,又象全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中慢慢颜色暗默,火塘内的炽着的炭却益发加熊明了。

两人都能知道对方是在追索那句开差的话的意义,就是细细称量那未来而又必然要来的忧愁分量。

连长借了足下炽炭的光望妇人,触目的是那双垂着的白手。把手拿过来,握着了。妇人也不声。葫芦是为妇人放在桌子上,连长即时又抽出一只手去倒酒。妇人那只空手就去抢。连长声音戚戚的说:“你就让我索性喝醉吧。”

先是劝,这时妇人不知怎样不愿连长再喝了。

“你让我,”连长说,“这样我好过一点。”

“酒完了。”

“多着咧。”

“你不能喝了,”妇人移开葫芦使连长手取不到就摩连长的下巴,“瞧,全象火,醉了不吃亏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意思,连长在另外一个情形下所感到的与此时完全不同。有过多回的过去,在连长,已就明白而且承认“千杯少”是实话了。但今天则真应喝尽无数杯。

平常为功名,为遇合,为人生牢骚,得用酒来浇,如今为女人,连长以为最好为酒淹死了。

在把一种温柔女性的浓情作面网,天下的罪人,没有能够自夸说是可以陷落在这网中以后容易逃遁。学成了神仙能腾云驾雾飞空来去自如的久米仙人,为一眼望到妇女的白胫也失了他的法术,何况我们凡人秉承了爱欲的丰富遗产,怎么能说某一类人便不会为这事情所缚缠?在把身子去殉情恋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缠缚纠纷的苦闷,凡圣实没有很大区别的。一个皇帝同一个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几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恋着一个人,在与女人为缘的应有心灵上的磨难,兵士所有的苦闷的量与皇帝可并不两样。一个状元同一个村塾师也不会不同。一个得文学博士的人同一个杂货店徒弟也总只会有一种头痛。因此在连长的身分上,就不必怎样去加以此时那尽量饮酒的解释,也很容易明白了。

露水的夫妇,是正因为那露水的易消易灭,对这固持的生着那莫可奈何的恋恋难于舍弃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没有酒可喝的连长,借着身边炭盆飘着微微蓝焰的火光,望到妇人的侧身轮廓,终无一语。旋又极无聊赖将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边旁的花生栗子壳扫盖到那炽炭上,先是发着烟,爆响着,不久就全体燃着火燎熊熊了。从火光中连长见到妇人白白脸上流泻着眼泪,就摇摆那个剃得光光的军人式的头,哑声说是已依命令就不回营了。

妇人苦笑着,倒出葫芦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尽。

“说不有酒又有了!”连长责难似的嚷妇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应说是不,把葫芦摇着,一转眼间又倒出些到杯中。妇人正欲去拿时,连长手快先抢到,朝火里一浇。酒是只剩下一些余沥,与火接触忽然便变成火焰向上蹿。妇人把手掩了脸。腕上套有银麻花圈镯,这时象真金。也不是因为连长把酒抢了去不让喝就生了气,但在掩着脸以后,妇人忽然幽幽哭泣起来了。

“我答应不走,你又哭呀。”

还是哭,并非不曾听到连长的话语。再哭下去把连长反而哭走,也是妇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连长说不走,是这时,终久仍然还得走啊!妇人想到这些本不必想的未来情形,不由得更伤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义,到时便当全丢下,这未来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妇人把眼前怎样束缚连长的方法全忘记。若是连长真若为烧酒淹死,则妇人非把身子泡到泪中不可了。连长是,因了妇人一哭倒觉能将预支的苦恼支票拒绝,心上反而轻松一点了。连长望着妇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办法,就立起身来。妇人虽用手掩脸,可是距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横顺要散场!”

“说不走了呀!”本来是想立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怕误会就不。说是说不走了呀,那是为这因立起身子响声得来的误会加一种解释。

然而妇人为了自己一句话,索性嚎啕了。

要连长去持刀杀一个人,其困难不会象这时情形。

浇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壳,也无从持久,屋中是随即恢复以前黑暗了。从光明中骤来的黑暗,各人是把对面的人轮廓也全体失去,妇人在黑暗中象是连长已真离开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军人关于哄嘬妇人的方法,比较起来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车,连长不久就用手去拭额边的汗,酒醒一半了。

连长求助于手去抚慰妇人,妇人就拖着那手用牙齿啃着。

“不痛吗?”连长反问那妇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连长用嘴擦妇人腮边的泪,两人莽莽撞撞抱着了。

序言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不少喜爱文学的读者迷上了契诃夫,这跟平明出版社

接连推出27册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选集》直接有关。

那时我家至少有三个契诃夫迷:做文学编辑的母亲、哥哥和我。谈论哪篇

小说怎么怎么好,是不倦的话题。已经退出文坛改了行的父亲不参与,只

有时微笑着对外人说:“家里有三个契诃夫的群众。”

汝龙译的这套选集可贵之处,首先在于对作品的精选;第二是选进一些契

诃夫的书信、札记,别人对他的回忆、评论等,分编到不同集子里,这些

文字拉近了读者和作者的距离,是汝龙先生锦上添花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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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有一秀气逼人的女孩,身穿绿色长袍,站在公主身旁,奏东方雅乐中《鹿响之章》,欢迎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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