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帖诗的起源
以诗作为科考项目,并不始于清代,而是始于唐代。唐宋时期的试诗称为唐律,一般用四韵、六韵,很少用八韵(每两句为一联,称为上、下联,下联押韵,称为一韵),是唐代至宋代前期考取进士的项目之一。宋神宗时期,由于王安石变法,试帖诗一项被取消,元明两代迄未恢复。
清代自乾隆朝开始,恢复试帖诗这一考试项目。但在形式上有了一定的限制,其中最重要的是将它八股化了。我认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以诗作为考试项目始于唐宋,而真正形成八股形式的试帖诗则始于清代。
格律要求
乡、会试用五言八韵,童试用五言六韵。限用官韵,用的全是仄起格。
所谓仄起格,就是第一句的前两个字用仄声,第二句前两个字用平声,叫做“仄起平受”,简称“仄起格”,反之即为“平起格”,这实际只决定于第一句第二个字,因为第一句第一个字是可变的。诗的前两联全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以下第三四联、五六联和七八联依次循环往复。因第一句不用韵,所以只用八韵,就叫做“五言八韵”。
除首联和末联不用对偶外,其余各联均要求“铢两系称”的对偶。在用韵方面,要严格遵守“八戒”,即出韵、倒韵、重韵、凑韵、僻韵、哑韵、同义韵和异义韵均不能用。
文章结构
试帖诗所以采用八韵排律的形式,就是为了附合当时八股文的结构。每韵上、下两句为一联,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三联“起股”,四、五联“中股”,六、 七联“后股”,结联“束股”。每联一股,合成八股,正如文章的起、承、转、合。下面我们就以几首试帖诗作为范例,加以说明:
例一:惊雉逐鹰飞(王廷绍,嘉庆已未翰林)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破题)
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承题)
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起股)
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
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中股)
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
抱木猿犹转,藏林鸟亦稀;(后股)
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束股)
例二:阴阴夏木啭黄鹂(李惺,嘉庆丁丑翰林)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破题)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承题)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起股)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中股)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后股)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束股)
破题和承题
科考命题,只是撷取前人诗中的一句,或择取一个典故、一个成语。应试者如果不知命题的出处,也就无从着笔了。前面所举例一命题《惊雉逐鹰飞》,出白庚信《冬狩行应沼诗》之“惊雉逐鹰飞,腾猿看箭转”,例二命题出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诗》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以上两首诗的破题和承题,就是把命题的用字拆散分布在第一、二联内。第一联把命题的用字抽用了一部份,所以称做破题,因为是起了破整的作用;第二联则将所余各字凑合上去,所以又称做承联,因为起到了完整的作用。这很像清末民初盛行一时的“诗钟”的嵌字格,与“碎锦格”的区别只是七言两句与五言八句之分而已。我曾往北京诗钟协会提出,诗钟的来源是否即滥觞于应制诗破题的问题,因为当时作诗钟游戏的那些位前辈,全是出身于科举的。
我们还应该说明,试帖诗的破题与唐宋的起首破题毫无关系,作法也完全不同。那一种破题是要求从意思上将题衬托出来,并不直接点题。今举《六一居士诗话》的一段话为例“梅圣俞赋河豚诗云‘春州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食絮而肥;南人多以荻芽为美,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佳处”云云。可见彼破题非此破题。
嘉庆癸酉举人杨庚,功名虽然不高,但其破题、承题却颇有可观,今摘录他所作几首试帖诗的前四句如下:
得剑乍如添健仆
觅得芙蓉剑,豪情乍觉舒;随身添自若,此仆健如何?
绿杨花扑一溪烟
万绿阴浓处,纷飞夹岸花,杨垂三月暮,烟扑一溪斜。
隔岸渔家尽绿杨
看尽垂杨绿,依依隔水涯,小桥通野岸,矮屋任渔家。
想君孤棹泊溪桥
溪上人家远,桥边客棹孤;想君当晚泊,别我正前途。
门垂碧柳似陶潜
五柳低垂碧,陶潜旧隐居,问谁门掩映,似此树扶疏。
以上各例,可谓能手佳作。像这样多字的命题,并不要求每个字全嵌在承、破题上。此外也可以用假借的方法暗中点出,如《霸桥风雪中,驴子背上》(王廷绍):
北风吹灞水,桥上雪飞时。吟客肩初耸,山公背最宜。
用驴的别名“山公”代替了驴子。又如《同学少年多不*》(路德,嘉庆已巳翰林):
转眄雪泥隔,光阴急似梭。旧交同学在,新贵少年多。
用“新贵”代替了“不*”。
运用典故
试帖诗除要求对仗工稳外,最难以掌握的便是用典,又叫做用事,就是要求所用之辞要有出处,或是历史典故,或为前人用过的辞句。用典还切忌牵强、堆砌和冷僻,讲究正用、借用、明用和暗用,要求“熟事用之生新,僻语用之无迹”,以至“连类比附”等等手法。但当时考官因不明考生“用事出处”,斥为“用事冷僻”而名落孙山的亦或有之。今仍以例一和例二两诗的“用事”为例,亦可由此而见一般。
例一:惊雉逐鹰飞
文圃 《文心雕龙·风骨篇》:“未乏风骨,则雉窜文囿。”
苍鹰掠地 苏轼《祭常山回小猎诗》:“趁兔苍鹰掠地飞。”
鸷禽 《易·通卦验》:“鹰者,鸷杀之鸟也。”
例二: 阴阴夏木啭黄鹂
百啭 贾至《早朝大明宫诗》:“百啭流鹰绕建章。”
双襟 《法苑珠林》:“衲謱别双襟同缺。”
风翦翦 韩径诗:“侧侧轻寒翦翦风。”
避讳与抬头
“避讳”很简单,历代皇帝和孔孟的名字,全不能写出。
“抬头”和我们日常书札的抬头不同。日常书札对于平辈只用“平抬”,即空一个字;对尊长用“高抬”,也只是另起一行,叫做“抬一头”;如高出一个字的位置,叫做“抬两头”。试帖诗遇到与皇帝有关的字时要抬两头,如果直接称谓皇帝便要再抬一头。现以嘉庆戊辰翰林刘嗣绾的试贴诗为例:
此间非捷径,衢路
九霄通。
(《山中宰相》末二句)
客舫径年别,仙查此日横;
丹宸欣可接,
禁树暖云生。
(《枫落吴江冷》末四句)
笥腹痂同嗜,诗肠痼岂容;
圣衷精鉴在,多土尽陶镕。
(《胸中左癖》末四句)
其中,“丹宸”(或“枫宸”)、“圣衷”都是直接指皇帝,所以比只涉及皇帝居处的“九霄”、“禁树”要多抬一头。其他如《—江春水浓于洒》中的“‘君恩’深如许”、《梦笔生花》中的“裳簪‘螭殿’”全要高抬一头,而《木笔初开第一花》中的“尽日向‘蓬莱’”、《懒残煨芋》中的“‘太平’润玉烛”则只抬两头就可以了。如此范例,不胜枚举。
如今说起试贴诗来,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已经是相当的陌生了,或者说干脆就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玩意儿。其实熟悉中国古代科举文化的人都知道,它是中国科举制度下产生的一种重要的文体,尤其在清代二百多年中,它是与八股文并行的一种科举考试科目。科举考试的文体本有多种,如八股文、试贴诗、论、表、策等等,但最主要的是八股文和试贴诗,这两种文体一直与科举制度相始终的。可以说,试贴诗在唐代和清代乾隆之后的科举考试中,充当过极其重要的角色。
试贴诗,又称试律诗、应试诗,是以五言排律为试的一种科举考试的方法。关于“试贴”二字的由来,可以溯源于唐代。“试贴”原本有两种含义,一指贴经,一指试诗。按照唐代明经科的上考试,主试官裁纸为贴,掩其上下两边的经文,中间只留出一行,让考生总括其经文而默写出所贴的字,其实这是一种默书性质的测验,称为“贴经”;进士还有赎贴诗,贴经没有通过,可以以诗赎,称其为“赎贴”。以试贴名诗,即缘于此。
当代学者彭国忠在《唐代试律诗》前言中说:“在清代之前,试律诗有种种别称,但是,这些别称,同“试律诗”相比,都显得不够科学。……清人有以“试贴诗”称这些试诗者。此一名称,最早大概出自毛奇龄之手,其《唐人试贴》即是如此。但这一称呼,最早可能是试诗所有异名中最不当的一个。”他的理由是所谓“贴”是指贴经,而试以贴经与试以诗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考试。应该说,彭国忠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也是令人信服的。但是,既然“试贴诗”的名称在历史上被许多学者所认可,并且已经约定俗成,笔者认为,还是称其为“试贴诗”比较好。
科举取士的制度肇自于隋朝,唐王朝建立以后,继续实行隋朝的科举之制,并且将这一制度进行了不断的完善与发展。但是就考试内容而言,增试诗赋是从唐代开始的。因此在追溯试贴诗的源流时,还得从唐代的科举制度上入手。对试贴诗的源流问题,清代学者在唐代试贴的选本中多有论述。如沈德潜就曾在《唐律清丽集》的序言中说:“国风、楚骚、汉魏乐府古诗,诗之源也;近体诗,诗之流也;近体中有长律,又其分支衍派也。为体益变,去古益远。然而格和以庄,律严以细。……有唐用以试士,而一代公私永言之作,铿鍧炳蔚,流传至今,可覆按也”(见徐曰琏、沈士骏《唐诗清丽集》)。
在这里沈德潜不仅讲到了诗之源,而且也说到了试贴诗之源。并且认为科举试诗是促成唐诗兴盛的重要原因之一。沈如淳在《唐省试诗笺注序》中也阐述过类似的观点。他说:“夫试士以诗,始于有唐,而声诗亦莫盛于唐。则唐省试诗者,所谓有司之绳尺所由,造于神妙之津梁也。”(见方德辉《唐诗矩矱》,《湖南文徵》卷六八)可见,他不但述说了试贴的发端,还把“造于神妙之津梁”,归功于主考官的“绳尺”上。
当然就这个问题说得最为全面的、也最有代表性的还是毛奇龄的论述,他在《唐人试贴·序》中说:“夫诗有由始,今之诗,非风雅颂也,非汉魏六朝所谓乐府与古诗也。律则专为试而设,唐以前诗,几有所谓四韵、六韵、八韵者,而试始有之。唐以前诗,又何曾限以三声四声三十部一百七部之官韵,而试始限之。是今之所为诗,律也,试诗也。乃人曰为律、曰限官韵,而试问以唐之律诗,则茫之不晓,是诗且不知,何论声律?且世亦知试文八比之何所昉乎?汉魏以经义对策,而江都平津太子家令并起而应之,此试文所自始也,然而皆散文也。天下无散文而复其句、重其语,两叠其话、言作对待者,惟唐制试士改汉魏散诗而限以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颔比、颈比、腹比、后比而然后结以收之。六韵之首尾,即起结也。其中四韵,即八比也,然则试文之八比,视此矣。”
在毛奇龄看来,唐代是试贴诗的源头,而试贴诗也是律诗的源头,正因为唐代以诗取士,才产生了限制声韵的律诗,因为“律则专为试而设”。尽管这种观点看上去过于绝对,但试贴诗起源于唐是不容置疑的。至于说他认为试贴是八股之始,八股定制就是模仿试贴的结构而成的观点,也被后来的许多学者所接受。然而,历史上也有不同意这一观点者,如嘉庆年间刻本《河间试律矩》中说:“近人有以八比论诗者,起二句名为破题,以下硬排为八比,此说谬甚!诗文固无二理,而体制不同,五言始自河梁,七言始自柏梁,而八比则昉自前明,即曰王荆公创始,荆公亦宋人也,断无可比而同之之理。试以文论,名家之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岂尽拘八比乎,若矩步绳趋,拘促如辕下驹,宁复有佳文耶?诗之格律犹夫文也,要贵于风樯阵马之中,不失左规右矩之意耳,固当奉是集为圭臬也。”
当然,清代的学者在对试贴诗之源论述的同时,也客观地分析了其试贴诗虽然起源于唐,但并不是兴盛于唐的事实。应该说这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取实精神。道光年间张熙宇在《硃批七家诗选》弁言中说:“诗莫多于唐,莫盛于唐,惟独李杜雄才,上薄风骚,下陵汉魏,卓然为有唐之冠。即中晚人如温飞卿、许丁卯、陆鲁望、皮袭美之流,亦能各出意境,自成一家。故言诗于唐,虽有初、盛、中、晚之分,而其所以为体者,则固无平不备,从妙兼赅,可谓盛矣。惟试贴不然,其传为绝唱者,如崔曙之《明堂火珠》,钱起之《湘灵古瑟》,当时已不多观。然至今取其诗而读之,通体亦未尽真妙境,昌黎一代,大手追李杜,而《清衛衔石填海》一首,只有题意,而无题面,故毛西河、纪晓岚两先生胥疵之,此试贴始于唐,而未尝盛于唐也。然则遂不解试贴乎?曰不然。唐人非不解试贴,特未尝多为之,故不精耳。”
由此可见,“诗莫多于唐,莫盛于唐”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究其原因,并不是唐人不解试贴,而是“未尝多为之”的缘故。很显然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