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①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李商隐
其一
下苑②他年未可追,西州③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④。
章台⑤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其二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⑥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⑦。
万里重阴非旧圃⑧,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⑨,并觉今朝粉态新⑩。
①回中:回中有二,一为汧之回中,在今陕西省陇县西北;一为安定之回中,在今甘肃固原县,诗题所称回中,指后者。
②下苑:即曲江。
③西州:指安定郡。
④“有人”句:此句以花拟人,用美人怅卧遥帷的情状来形容牡丹为雨所败后花事已阑。
⑤章台:秦朝之台,楚怀王入秦,朝章台,见于《史记》。
⑥玉盘:指牡丹花冠。似为白牡丹。据《洛阳花木记》记载,牡丹有叫玉盘妆的。玉盘也可能仅指形状。
⑦“锦瑟”句:借疾奏锦瑟时促柱繁弦令人心惊的感觉来形容雨水摧花的情态。
⑧旧圃:指往日曲江之花圃。
⑨“前溪”句:前溪村是南朝教习音乐的地方,江南声伎多出于此。此句用人的舞态描摹花之飘零。
⑩“并觉”句:意谓他时花朵零落已尽再回顾今日雨中,犹觉此时粉态新艳。
二章借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寄寓身世零落摧残之感。
首章起联谓牡丹往年植于曲江苑圃之繁华情景已不可复追,今日乃忽于此西州风雨之中相值,喻往岁进士登第、曲江游赏、得意尽欢之盛况已不可再,今日竟沦落寄此泾州也。三承二,四承一,谓今日处此西州水亭暮雨之中,所感者惟有寒意,而当年置身曲江苑圃时罗荐春香之暖,竟已恍如隔世,不可想望矣(“不知”正应上“未可追”)。五六正写“败”字,谓蝶舞翩翾,似有意惜花,殷勤欲收落蕊,然牡丹为雨败后,花事已阑,有似佳人之怅卧遥帷,意兴阑珊,精采全无矣。末联诸家多从何①冯②之说,谓指在京同袍之失意者。此解固似可通,然细按亦觉可疑。盖此二章专写“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处处以曲江下苑与西州回中相对照,以见沦落天涯之恨。既云“章台街里芳菲伴”,则彼等固身处京华,春风得意者,岂有沦落之恨?然则“且问宫腰损几枝”者,谓其日日舞于春风之中,恐不免瘦损宫腰也。“宫腰损几枝”非言其失意,乃谓其得意也。姚③谓“失意者失意,得意这未尝不得意也”似得其情。
次章首联谓榴花开虽不及春,然不及牡丹之先期零落更令人伤心。三四写牡丹为雨所败,言玉盘之上,雨珠飞溅,似频流伤心之泪;急雨打花,如锦瑟惊弦,声声破梦(《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有“雨打湘灵五十弦”之句)。“伤心”“破梦”均就牡丹言。而牡丹之伤心破梦亦即作者之情怀遭遇。五六写环境与败后情景,万里长空,阴云密布,气候恶劣,已非当年曲江旧圃之环境;花落委地,一年生意,已付流尘。上六句喻己未及施展才能即遭打击而沦落,心伤泪迸,希望成空,昔日之环境已不可再,今后之前途已不可问。末联则借异日花瓣落尽之时迥视今日雨中情景,犹感粉态之新艳,暗示将来之厄运更甚于今日。联系应宏博试被黜情事,此诗之感遇性质自不待言。
备注:
①何:指清代学者何焯,著有《李义山诗集辑评》(清人辑佚本),《义门读书记》。
②冯:指清代学者冯浩,著有《玉溪生诗集笺注》
③姚:指清代学者姚培谦,著有《李义山诗集笺注》。
义山托物寓怀之作,每有与物相对待之“我”出场。物我之间,时分时合,似分似合,人称每不甚分明。如首章起联作者与牡丹显分为主体与客体,系作者叙述口吻,而以下三联则物、我无形中融为一体,直可视为牡丹之自述。盖作者初因见雨败牡丹而兴感,继则不觉身化为牡丹。明乎此,则首章之“有人”,次章之“愁人”、“君回顾”均不必泥解为与花相对之“人”,此“人”与“君”亦均可解为牡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