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的缘》:蔡澜与金庸、倪匡、黄霑并称“香港四大才子”。他的文章广蕴日常琐事、生活点滴、旅途喜乐、人生百态。在他笔下,无论泰国水果、法国香槟还是中国大闸蟹,都是那么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在他笔下,无论雍容的欧洲、神奇的非洲还是丰富的亚洲,世界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品读其文,亦在品读一种别样人生,一个潇洒、从容、率真、风趣、豁达的蔡澜。
蔡澜,新加坡华侨,电影监制、美食家、专栏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商人。少年时代受父亲的影响,阅读了不少现代作家的作品。早年在新加坡《南洋商报》写影评。十六、七岁时离开新加坡到外国,后到日本留日学习电影制作。
蔡澜先后在东京、纽约、巴黎、汉城、台北、巴塞罗拿和曼谷等地居住过,通晓多国语言。曾向冯康候先生学习书法、篆刻。
1963年蔡澜到香港后,长期任职邵氏、嘉禾等东南亚最大制片厂的电影监制。监制之电影有:快餐车、龙兄虎弟、福星高照、城市猎人、霹雳火、一个好人、重案组等成龙主演的巨片。
蔡澜写作多年,已出版之书籍超过60本,广东旅游出版社首批出版的《蔡澜游记散文精品集》有《蔡澜的缘》、《附庸风雅》、《忙里偷闲》、《蔡澜游日本》、《一点相思》、《狂又何妨》、《海隅散记》、《二乐也》、《放浪形骸》、《乐得未能食素》、《给成年人的信》、《给年轻人的信》12种。
1992年蔡澜开始进军商界。创办监制之产品有暴暴茶、暴暴饭焦等暴暴系列产品,蔡澜酱料有咸鱼酱料、菜甫瑶柱酱、榄角瑶柱酱、劲辣酱等等。其它引荐入口的产品有澳洲有汽红酒、路士露健康食品等等。
1997年~1999年蔡澜主持之电视节目有《蔡澜人生真好玩》及《蔡澜叹世界》。
鲩鱼粥和机关枪
四老,真名没有人知道,到南洋谋生,已有四十年。
年轻时,四老对那回事真是天赋异禀,可以不拔鞘而连开四发,有“机关枪小四”的美名。年纪一大,人家便称他为四老。
在中国,他有妻室、子女、孙儿。起初想赚了点钱回去,后来日本鬼子扰乱了他的计划,便一直拖了下来,未返家园。
单身在异乡,每天将卖笑女郎就地正法,钱再多也不够花,为了节省,就糊里糊涂地娶了个土女,连发之下,生了一个篮球队。
一年复一年,四老不断地寄钱回家,每接国内来信,看见发妻娟秀的字,便想起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以及翌日清晨的鲩鱼粥。
这碗鲩鱼粥在其他地方绝对吃不到,他太太的刀法极佳,火候又抓得准,新鲜的鱼片,在滚粥里一灼,入口有弹性,不像别人烧得那么又碎又烂。
南洋的老婆亦很贤淑,她自认为占了人家丈夫,心中有愧,常常劝四老回家走走。
四老欠那笔感情债是无法补偿的,无论如何都应付不了见面时的尴尬。
爱打趣的朋友对四老说:“回去是应该的,不过要穿多几条底裤。”
“为什么?”四老问。
回答道:“如果太太发了脾气,拿着剪刀要硬剪你那个话儿,最少也可以拖延几分钟时间逃走。”
四老听了只是苦笑。
到退休那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四老脑中的鲩鱼粥越来越大碗。最后,他向那朋友说:“怕什么?回去后最多先自行切下给她做及第粥。”
到了久别的家乡,儿孙候门,老妻却逃进房里。
左右邻居,老老少少的挤成一团,他们主要的还是想分点礼物。
在纷扰中,四太太忍不住,从房里冲出来,喝请各人回去。
两人相对,感慨万端,叫四老惊奇的是她十分健硕,而且三围不变。
当晚,四老一家,关上门,在厅上叙旧。四太太向儿媳们说:“你们父亲在外,孤单寂寞,他讨一房小的,也是应该。”
四老听了松一口气。
她继续说:“一个男子,无人服侍,如何了得。何况……何况他那……”
说到这里,四太太向他望了一下,两人都红了脸。儿媳们都莫名其妙,本来是同情四太太守活寡的,现在看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要怎么反应才好。
“好了,不早了,你们收拾碗碟快点睡……”四太太一说,大家散了。
那一夜,四太太烧了一盆热水,亲自替四老“洗番脚”。
之后,她自己亦在房里沐浴,四老要看她,她熄了电灯,燃上一对红蜡烛,而且焚了香,在香烟缭绕之下,两人都有了幻觉,回到当年洞房的时候……
镜头摇上,天空有个圆月。
天未亮,四太太起了床,整发抹粉,她望着甜睡中的丈夫,越看越开心。踅足到厨房,她煮了一碗鲩鱼粥,再添上自己种植的芫荽,给四老用早点。
“很久,很久,没有尝到这味儿了。”四老说。
“是的,很久很久,没有尝到这味儿了。”四太太喃喃自语。
四老又爱又怜,拖她入怀,但给她用手推开。
“我那小的,虽然贤慧,但没有你……。”四老说到这儿,她立刻捂着四老的嘴,道:“从此之后,不许你在我面前提她。”
看在四老眼里,其意心动、其音悦耳、其味甘酸,是一首艳诗。
四老强来亲了个嘴,她说:“给媳妇们看到像什么话?”
说完起身。
四老问道:“你要去哪里?”
“关门呀!”她说。
镜头又摇上。天空有个大太阳。
从第二天起,四老一步亦不踏出房门,和四太太如糖黏豆。
四老在家住了二个月后,陪太太到全国去游山玩水。到了苏州寒山寺,夫妇向佛像祷告彼此平安,他们所献的是一束昂贵的绸花,洋名为“永毋忘我”。
又去了泰山,四太太真是健步如飞,四老却脚力不济,她回头,把四老的腋下一托,两老果然登上了南天门。
“老的,你还了得。”四太说。
四老喘着气:“我在南洋,出门还要用拐杖,现在像打了一针荷尔蒙。”
四太说:“老的,你已经够犀利了,打了针还得了?”
听了气顺,四老的呼吸再不急促。
看着他的微笑。四太说:“番鬼药太霸道,以后还是试试北京同仁堂的十全大补丸好一点。”
又回乡下,四老还是赖着不肯走。四太可是个明理之人:“老的,你在那边已落叶生根,和我不过是一场旧梦,明天,你该去买船票了。”
送到码头,四老说:“明年,这个时候,再来看你。”
“路途遥远,没有回来的必要了,让小的照顾你好了。”
“你舍得吗?”
“第一次,我已经捱了四十年;这一回,可以顶一世。”
四老笑道:“我忘不了你的鲩鱼粥。”
四太涨红了脸:“我才忘不了你的机关枪呢!”
树根兄
我的大伯、二伯和四伯都很长寿,只有三伯很年轻就得病去世。他只有一个儿子,我的堂兄蔡树根。
树根兄从小就过番,在星马干过许多行业,对机械工程特别熟悉,沿海的捕鱼小屋“居隆”,以前起网都要用手拉,树根兄替渔夫们安装马达,省却人力。
已经多年没见过树根兄了,他儿子都长大,各有事业。树根兄今年六十出头,还那么粗壮。三更半夜“居隆”的马达有毛病,一个电话,他便出海修理,渔民都很尊敬他。
近年来,树根兄多读书,精通历史,而且有画展必到,在绘画上大下苦功,尤其是炭画,研究得很深刻,亲朋戚友只要略加描述他们的先人,树根兄便能神似地将人像画出来。
那天他来家坐,手提数尾乌鱼当礼物,说是渔夫朋友孝敬他的。喝了茶后,树根兄和我父亲叙旧,讲的多是他小时对家乡的回亿。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三伯,树根兄对他父亲印象也很模糊。家父记得最清楚的是三伯的手艺非常灵巧。
单说剪头发吧,三伯从不假手于人,他用脚趾夹着一面小镜,自己动手。理后脑的头发时,右手抓剪刀,左手握另一面镜倒映到脚上的镜,剪得整整齐齐,一点也不含糊。
有时家中没菜,他便装着在人家鱼塘里洗澡,三两下子,空手偷抓了一尾大鲤鱼,藏在怀里,不动声色地拿回家,被祖母笑骂一顿。
早年守寡的三婶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记得我小时树根兄把她接到南洋,住在我们家里。她带了树根兄的大儿子绷着脸坐着。吃晚餐时大孙子白饭一碗碗入口,掉在桌面上的饭粒也捡起来珍惜地吞下,我看得心酸再添一碗给他。三婶看在眼里,才跟我问长问短。
树根兄和他母亲甚少交谈,反与家父亲近,他问道:“我父亲到底长得像谁?”
爸爸回答:“你年轻时我不觉得,现在看来,长的最像的是你。”
他告辞,爸爸送他到门口,临别时看到他眼角有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