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澳洲

如今，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澳洲早已不再陌生，每年都有大批中国游客登陆黄金海岸等旅游胜地，在大堡礁“世界上最好的工作”竞争者中，也不乏中国人的身影。更有众多优秀的中国人选择移民澳洲，在南半球开始全新的生活，蔡成先生是其中之一。

蔡成所著《一个人的澳洲》为您讲述其在澳洲多年的生活经历，语言幽默，为将要去澳洲或想要去澳洲的读者提供全面的澳洲解析。

蔡成，湖南人，《读者》杂志首批签约作家。现居澳大利亚。2001年年底在深圳开始写作，至今已在中国、澳大利亚、美国发表300余万文字，出版个人著作多部。有作品入选中国地方中、小学语文教材，多篇散文、小说、杂文入选中国“年度最佳”选本以及其它文学选本，中央电视台“子午书简”曾播出其电视散文。

已出版主要著作：

《地工开物——追踪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上海三联书店）、《老江湖——追踪神秘的传统江湖术》（文汇出版社）、《花花草草与人生菩提》（学林出版社）、《在乡村行走——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南方农村》（上海人民出版社）、《生命向左转弯》（香港金陵书社）、《左手跟右手下棋》（济南出版社）、《情人看招》（新疆人民出版社）等。另有随笔集《一个人的澳洲》、《二手男女》、《和我一起去散步》和长篇小说《阴阳》、纪实文学《天使明年3岁》等作品将推出。

序：去澳洲
第一辑 行走与停留
当民主来到眼皮底下
回到老家，你就到岸了
陪莫言走马观花看悉尼
“畅销”全球的越南新娘
复旦博士澳洲钓鱼记
澳洲人这样打官司
买栋无拘无束的别墅
如果你走路比兔子还快，请不要移民到澳洲
可悲的中国人
两滴眼水：一滴沉重，一滴冰凉
男人下厨
老两口的“黄昏恋”
谁都可以代表一个国家
财神爷和上帝掰手腕
学车的事
路上遇到一个小乞丐
树荫底下的新娘新郎
租房的事
澳洲小学里的奥运会
2007年有两个夏天
澳洲超市的营业时问
大不同
同样是老人
给“老飘族”画几张像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
以同性恋的名义狂欢
世上只有两个爸爸
第二辑 向世界移民致敬
子弹子弹你慢点儿飞
我要回到人民的怀抱
为了忘却的纪念
没有祖国的人
我认识两个菲律宾人
吉拉德你不明白我们的心
向萨达姆致敬
中国菜农的悉尼简史
别了，西贡
三个穆罕默德
印度洋上最后的汉族
藏在掌心里的印度密码
意大利老乡的炒房史
第三辑 这边风景独好
袋貂
鸟撒娇
野鸡
鹦鹉暴动
在悉尼种几垄麦子
白云落脚的地方
澳洲的火车站旁都建些啥
后记

文摘子弹子弹你慢点儿飞波波真的死了波波死了。她不信，说波波都死了好些次了，最后却总起劲地活着。隔天我有备而去，用相机翻拍了波波孤零零死在破木屋里的网上镜头。她信了，双手合掌放胸前，两眼微合。继而，拿香点燃，走到屋角，插香炉里，躬身作几个幅度很大的揖。地上赫然摆樽关公，关云长手握大刀，正气凛然，神圣不可侵犯。这不奇怪，我在澳大利亚好多华人商店都看到这摆设。劳苦功高的关老爷任劳任怨身兼多职，将财神、土地神、门神重任一肩挑，全心全意守候着异国他乡的华人们那方小小天地。接下来，她大喊，“阿强，波波这回真死啦……”阿强正从门前的面包车卸货，听了喊，走近她，满脸不可置信。她叫甄秀珠，阿强是她丈夫。谁是波波？波尔布特，曾经的红色高棉最高领袖。甄秀珠告诉我，柬埔寨华人都喊波尔布特为“波波”。波波，多么柔美恬静的称呼啊。我念“波波，波波”，你听，活像父母轻轻呼唤孩子的乳名，活像热恋里的男女呼唤情人。甄秀珠曾是我的老板。2006年到悉尼第二个星期，我就在她的店里打短工。她的蔬菜水果店，开在西悉尼一个名叫布莱克敦（Blacktown）的小镇。她和我来自不同国度，根子上却是相通的。她说，“我们都是中国人。”甄家祖籍约是广东梅州一带，甄秀珠仍能说一口流利的梅州客家话。至于祖辈何时何因又历经何途径辗转到柬埔寨，她一无所知。我想多年前背井离乡远赴异国的华人，与今日中国浩浩荡荡的移民大军截然不同。今天奔向海外的中国新移民要么有钱，钱袋充裕于是走“投资移民”之路；要么有才，脑子里武装着足够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那就打“技术移民”的旗号接受资本主义国家的招安；要么有门路，可挖空心思走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稀罕门径得以奔袭番邦，比如偷渡，比如挂名的政治或宗教避难……总之，今天的中国海外移民，手上必须有几把刷子才行。而旧时代的中国移民，绝大多数与非富即贵满腹经纶无缘。他们若在中国喝香吃辣，哪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离妻别子奔赴一无所知的异域。当然，一穷二白的他们也不能说一无所有，至少他们有俩宝贝在身。一是有胆，敢于闯荡江湖；二是有劲，坚信凭自己一身气力也足以脱贫致富。甄家祖辈为何没下南洋或赴澳、美、加淘金，却去了柬埔寨，这是甄秀珠也没法回答的问题。她清楚的是，祖先流落异乡后，一心一意发扬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传统美德，鼓足干劲起早摸黑劳作，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积累，凭借几代人的可持续性集体努力，终从一贫如洗上升到衣食无忧。她回忆，“我们在金边有一栋两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做生意，有辆雪佛兰汽车。”那是家杂货店，柴米油盐酱醋茶，凡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商品，全卖。不止于此，甄家还积极开展金融业务。把省吃俭用存起来的余钱放贷给他人，当然不免息，可也绝非放高利贷。这是项双赢举措，既有效支持别人的经济建设，又给自己带来可观收入。照她这么说，甄家已升格为资本家了。这显然又是一个遵循华人脱贫四字方针而成功致富的典型，这四字方针是，勤劳节俭。甄秀珠说先辈发家致富的事迹时，我脑子立马滚出周扒皮歹毒刻薄的光辉形象。因小学课文《半夜鸡叫》，我对地主老财和资本家恨之入骨。前阵子不幸读到篇历史钩沉文字，才明白我们彻底冤枉了人家老周了。真相令我难堪和悲愤，原来他压根就与歹毒二字没缘，且是先富起来的一小撮人中的先进模范。他从不扒长工的皮，热衷于扒自己的皮。据称他对待长工一贯以来都有春天般的温暖，吃好喝好穿好住好，从无不良记录被当地父老乡亲记恨在心。他把自己根本就不当人使唤，自始至终待自己就像寒冬般残酷无情。周家上下不到逢年过节都是不分老少用白开水下饭，连白菜萝卜都舍不得吃，更别提鱼肉山珍了，他本人更是苛刻得连根裤腰带都是用截烂布条束腰代替。如此薄待自己，目的很明确，就是从牙齿缝里把钢镚儿挤出来，省吃俭用积累钱财去买田置地……这般狠角色能不脱贫？甄家祖辈之所以在异地致富，我猜亦如周地主，绝非巧取豪夺，而是同样以勤劳为主，以节俭为辅。甄家卷入革命洪流若无后来的“革命浪潮”，甄家生活该蒸蒸日上，一年上一个新台阶肯定没啥难度。可国家历史和社会变更往往不按平头老百姓的意愿出牌。那些年支那半岛政治舞台上好戏连台热闹纷繁，你方唱罢我登台。先是法国人在那呼风唤雨，占越南、柬埔寨、老挝为殖民地；接着前苏联扛着解放劳苦大众的红旗冲杀过来，法属支那半岛三国都有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强烈欲望；后来美国人又打着民主自由旗号溜进去想占山头建立根据地……正是因为有这些好戏作后台背景，小小的柬埔寨也站到了当代世界史的前沿阵地大放光彩，而甄家则被迫卷入这股历史洪流，几致碾成粉末。其实我真不愿扯那么远，我本想老老实实讲完甄秀珠的故事就拉倒。但，世上从没一个孤独的生命个体可以完全脱离大时代大背景的牵连，请原谅我简单回顾那段与中国毫无干系却又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的异国情仇吧。1953年，柬埔寨脱离法国独立，我们熟悉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主政柬埔寨（2012年10月15日西哈努克逝世于北京）。1970年，朗诺·施里玛达发动政变。被政变者废黜的西哈努克亲王在北京建立柬埔寨民主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反朗诺的政治力量——曾被亲王视为非法恐怖组织的柬埔寨共产党组织，“红色高棉”从此正式走上柬埔寨的政治前台。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武装攻克首都金边，推翻朗诺政权，建立“民主柬埔寨”，波波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而西哈努克亲王只保留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称号。新官上阵三把火，波波的第一把火熊熊燃烧起来了，这是一把与甄家息息相关的大火：红色高棉发出特急警报，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马上要来轰炸金边轰炸城市了，所有人城里立刻转移到广阔的农村去。柬埔寨人民都清楚，朗诺·施里玛达是美国人民的好朋友，而今朗诺政权垮台了，说美帝要来轰炸，确有可能。许多人怀着对新政权感激涕零的心情一窝蜂逃离城市，甄家没人懂诸葛神算或刘伯温神签，却抱着侥幸心理不肯离开金边，暗想炸弹没长眼睛，敌人的飞机未必就会把屎拉到我头上。甄秀珠的父亲尤其死硬，坚持不挪窝，要率全家与家产共存亡。有同样侥幸心理的人并不在少数，多数是有家有业的华人。当时在金边乃至柬埔寨各地的城市里，先富起来的一撮人多数是勤俭持家的华人。想想也是，这些华人走南闯北，啥苦头没尝过，啥跟斗没栽过，正所谓洞庭湖的麻雀，风浪见多了，还能被几颗美帝炸弹吓住一颗颗勇敢的心。对付脑子不开窍的人，波波是高人自有妙计。甄秀珠的父亲被全副武装的战士请走，说是去作思想工作。当晚没回家，第二天还不见踪影。同一时间失踪的还有临近几位非暴力不合作分子，都是拒绝上山下乡的华人富豪，这些人后来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甄母慌了，当机立断带四个女儿三个儿子，三十六计走为上。仍有太多不识时务的华人，没选择听波波的话，而是唱反调留守金边坚守繁华的城市，最后的结局是集体失踪。时至今日，柬埔寨还不时冒出又在金边郊外发现“万人坑”的新闻。万人坑里尸骨累累，哪颗人头哪截指骨来自甄父身上？仅花三天，首都金边的繁荣和热闹一扫而空。继而全国在波波的伟大号召下，消灭城市、工业、商品、货币、邮政，消灭所有与资本主义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电器汽车黄金白银首饰……继而进一步扩大战果，消灭的对象发展到肉体。富人、知识分子、僧侣、少数民族通通属于被消灭目标。这是一次人类发展史上绝无仅有的伟大创举，民主柬埔寨跑步进入了没有城乡差别，没有贫富差别，没有阶级差别，没有聪明与愚昧差别的“人类社会的天堂”—— 波波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只有穷人，只有愚昧的“大同社会”。“均贫富”，自古就是不同国度不同朝代最美丽最响亮最招劳苦大众喜欢的革命口号和暴力托辞。均富，也就是大家一起富，众所周知，前途遥远,道路曲折；而均贫，难度不大，少数富有的服从多数贫穷的，一碗水端平，大家都一贫如洗，简单快捷，三拳两脚就能实现平均主义的梦想。法国殖民时期繁华喧嚣，有“小巴黎”之称的金边，从此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甄家自此与金边再见，和家财万贯再见，全家按男女之别在乡下编入不同性别的队伍，操起锄头务农，统一在一口锅里吃饭。我对甄秀珠说，“这个我熟悉，叫大锅饭。”务农前甄家的人口又一次减员。村公所开会，问哪些人会写写算算，说要另派重用。甄秀珠的小哥和一位堂姐举手，他们的去向后来众所周知：万人坑。古今中外都一个理，文化人很多时候都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乖乖听话的少，用舌头用笔杆子起哄多是他们，为防范于未然，红色高棉决定将他们统统扼杀在摇篮里，具体动作就是提前动手一举剿灭。务农并非高科技，但好歹也算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干的。农活干不好是要承担责任的，后果是严重的。甄秀珠的二哥第一个遭了殃，被带走接受技术培训去了，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太多干不好农活的人。因这些人活干不好，但照样有胃要抢有限的口粮，那还了得，那你们去阴曹地府接受阎罗王的再教育去吧！农业终究要靠天吃饭，再有雄心壮志也不能和天老爷对着干。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即便再其乐无穷，但波波再自以为人类发展史上该坐开天辟地头把交椅的人，也没法让农民一年365天每日种地，没法培育出“四季稻”，没法像中国大跃进时亩产超过十万斤粮食。不干农活时，波波发动全国人民大修共产主义大道。绝对平直和绝对宽阔是共产主义大道的主要特征，甄秀珠住的乡间小屋二话没说就被强拆了，因它挡道了。共产主义大道是不能拐弯的，凡挡住它前进道路的建筑、树、高山一律让道。柬埔寨没三山五岳，否则将是“三山五岳快让道，波尔布特我来也”。有了可跑飞机的共产主义大道后，甄秀珠说，“波波神气地宣布，苏联和中国两位老大哥都只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柬埔寨第一个实现了共产主义。”一味蛮干能实现大同共产社会么？否！大饥荒不可避免出现。联合国发动西方国家支持粮食，波波一口回绝。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们岂能要资本主义的臭粮。他使出杀手锏，再次有效减少人口。杀！最初是老弱病残。甄秀珠生病的大妹，首当其冲消失。后来权力下放给村公所。由上级提供该死的人数，村公所编撰具体名单，“执法队”则按名单索人开刀问斩。何谓分工合作？这就是。阿强，甄秀珠的丈夫，1977年9月不幸进黑名单，可他居然逃出生天。驱赶阿强进入森林的军队干部无疑是个大善人，他出了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好主意：“我喊开始跑，你们就跑。只要你们跑过子弹，我们不追……”阿强当然跑不过子弹，但他比子弹聪明，子弹不拐弯，他会拐弯。还得感谢身后跑得更慢的太多同胞帮他挡子弹。甄秀珠的大哥也跑不过子弹，但他也没死。感谢波波消灭了工业，武器弹药基本靠中苏等友邦国家援助，既然已经成功夺取全国政权，支持也就日渐减少。为节省有限子弹，锄头砍刀上阵客串武器。人太多，甄大哥的大腿被锄头命中，他扑倒在地，身后蜂拥的人跌他身上，抡砍刀和锄头的杀手们奋起直追四散奔逃的人。偏冥冥中似有神助，天下暴雨，刽子手临时决定等雨停后再来处理遍地乱尸。压死尸下的甄大哥由此捡回一条活命，只是至今仍瘸腿。波波执政3年有余，究竟有多少华人死于他的一手遮天？一说当时该国共50万华人死26万；一说44万死21万5千。不管怎样半数华人在柬埔寨烟消云散。甄秀珠说，“包括华人在内，全国被杀了200多万。”错，她忘了自己说的另外一个故事。并非全是被杀，还有吓死的。她的伯母被派去挖坑，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脑袋都和身体分了家，她立刻倒在还没完工的坑里。瞬间吓死的人是否真如传言，连心脏都爆裂成几瓣？鬼才知道答案。我奇怪甄秀珠讲陈年旧事时没有眼泪在飞，恰似风也平浪也静。她解惑，“我已讲过一万遍一亿遍了。”逃亡，逃亡饿死、被杀、自绝于人民，凡此种种，都死路一条，迟早而已。光明小道也有。如拿起屠刀和波波站同一战线。这条于甄家行不通，条件不够，她家是资本家，不属“人民群众”，是典型的“阶级敌人”。波波认定唯有贫困又大字不识的人方是人民群众。还有条路是逃亡。红色高棉攻进金边前，就有先见之明的人出逃它国远走高飞，后来，逃跑和追逃的死亡游戏从未在柬埔寨消停。等死不如放手一搏，1978年年底，甄家兵分两路逃亡。甄秀珠作为家中长女，承担了照顾残腿大哥重任，他们去寮国（印支华人称老挝为“寮国”）。甄母则带俩年幼妹妹奔袭泰国。不能把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以免被一网打尽，这历来是华人的生存智慧之一。原以为一路上凶多吉少，怪的是跟随铤而走险的逃亡大军奔向寮国途中异常顺利，没碰到任何围追堵截。路上一个小伙子主动帮甄秀珠照顾大哥，他叫阿强。抵达寮国他们才知道，越南向柬埔寨发动猛烈进攻。波波对付自己的国民很有一套，对付越南军队就不行了，不堪一击的红色高棉逃离金边，失去了仅仅拥有三年多的强权。自顾不暇窜入丛林的波波，哪有闲心去对付逃亡路上的甄秀珠们。“真的谢天谢地，如果不是越南打进来，我们肯定全都死了。”甄秀珠感叹，“要是被逮住，会被摁住脑袋，用带锯齿的草慢慢割喉咙，直到割断气管死去……阿强的妈妈就是这么死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蔬菜水果店外阳光灿烂，两只鸟在空中追逐，快活地唧唧喳喳。有风拈起一片树叶，树叶悠悠扬扬飘呀飘，我看到它最后把脚步停在一辆新霍顿车的挡风玻璃上，却没站稳，滑滑滑，被雨刷器阻了去路。这是8月的一天，澳洲的冬季，其实这天一点都不冷，我却情不自禁缩脖子。头回，我感受到坠入冰窟窿的滋味。寒入彻骨。越南为何入侵柬埔寨？有一说，称波波大开杀戒时，把所有越侨约2万余人一锅端了，惹毛了越南当局。话说当年北越胡志明多次派人去培训红色高棉的军事领导，而中国政府则无偿捐赠红色高棉太多武器弹药。中越两国学雷锋，无非是帮红色高棉打败美国扶持的朗诺政权。绝没想到波波得势便清理外族，调转枪口对准华侨越侨。可称越南入侵柬埔寨是为越侨报仇雪恨，这经不住推敲。南越、北越混战，血流成河，敌我均同胞，为不同意识形态，亲兄弟也操刀相互杀个六亲不认。波波热爱杀人，越南当局也不会兴兵讨伐。报仇乃借口，欲称霸是实质。越南在中苏相助下打赢美国后，自称世界第四军事强国，把印支三国收入囊中的野心早在肚子里发芽生根矣。这些国际政治风云的胡涂账，甄秀珠懒得理，她没解放全人类的远大理想，也对追求所谓天赋人权提不起兴趣，千方百计活下去才是她的最高理想。抵寮国后，听说联合国在泰国设难民营收留柬埔寨难民，当即再次长征。就这样，甄家兄妹与甄家另一支逃亡队伍在泰国胜利会师了。甄秀珠重申，真的感激越南攻进了柬埔寨，否则我妈和妹妹都死了。世上还有谁会对敌人侵略自己祖国心怀感激？世上哪个不爱自己的祖国？然而若国不爱民，迟早会被民所弃。进了泰国难民营，甄家人的心先是安定了，继而又茫然焦灼。明天，明天我在哪里？难民营管吃也有穿，免费，却也仅仅保证饭吃七分饱，衣穿六分足。也有活得滋润的难友，那是因有亲戚寄钱财来。后来难民营管理层有懂得心理学的高人，给大家找了些活来消磨精神痛苦的日子。糊火柴盒，按件算薪酬。进难民营时甄秀珠16岁，身子纤弱，一个妹妹8岁，另一个妹妹11岁，可她们全被小小的火柴盒锻炼成手脚麻利的技术标兵。全家通力合作，居然存了一笔小钱。甄秀珠说，“在难民营，有钱就能偶尔改善一下生活，我女儿有时还可买次奶粉……”甄秀珠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在泰国难民营。我问：“越南人进了金边，你们想过回柬埔寨没？”甄秀珠摇头，“没人不想回家，可哪敢。”谁知越南能不能坐稳江山，传言躲进深山的波波正招兵买马，咬牙切齿准备反攻。两年，泰国难民营的人来来往往。有人最终回了故国，更多人被安置去别的国家。因联合国难民署的帮助，甄母和妹妹们后来去了美国，而甄秀珠和大哥，来到澳大利亚。进澳大利亚没想到又入难民中心，甄秀珠和太多来自南越的船民拥挤在一起，开始煎熬等待。澳洲并非对蜂拥而来的难民照单全收，而是先采取甄别措施，唯有符合甄别标准的人可留下来定居，不合格者遣返。路漫漫兮千呼万唤，又是700多个日夜，足足两年。在澳洲难民中心，第二个女儿出生了。我笑她具有高度乐观主义精神，别人住难民营可能已白发三千丈了，她倒有闲情逸致去忙活男欢女爱。她也笑，说凡事都看不开的话，我早自杀了。“我是做梦都想不到还会有今天呀。”终于讲完，甄秀珠发感慨。讲述不是一口气，而是断断续续进行。她边用英语客家话泰国话寮国话高棉话和不同顾客打交道，一边零打碎敲回首苍茫。我不经意一瞥，看到她忙里偷闲忽扭头，悄悄用手背拭眼。我希望那是迷路的尘埃撞入眼帘，也可能不是，谁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啊。甄秀珠的蔬菜水果店不卖红富士苹果，不卖大红椒，不卖红萝卜。寡言的阿强说，“我怕红色。”阿强全家父母兄姊共七口人，除他外，全军覆没。

20年前，我还年少。那年，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在为北京申奥的事儿牵肠挂肚。9月，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时任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悉尼获得了2000年奥运会的主办权。这个结果对于刚上初中的我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外婆见我黯然伤神，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我垂头丧气地答：“北京申办奥运会没弄成。”外婆虽不识字，但申奥这件事也有耳闻，于是问：“北京没弄成，那谁中办上了？”我说：“悉尼。”听到这两个字，老人也不干了，情绪很激动：“西宁！那还不如让我们兰州办哩！”
其时，对于悉尼，对于澳洲，我们知之甚少，甚至只是因为北京申奥缘故才在电视中看到了美轮美奂的悉尼歌剧院和环抱着澳洲大陆的蔚蓝大海。而如今，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澳洲早已不再陌生，每年都有大批中国游客登陆黄金海岸等旅游胜地，在大堡礁“世界上最好的工作”竞争者中，也不乏中国人的身影。更有众多优秀的中国人选择移民澳洲，在南半球开始全新的生活，蔡成先生是其中之一。
关于澳洲的移民史，可以追溯到200多年前欧洲人抢滩大洋洲，从那之后，澳洲大陆敞开怀抱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从大山里走出的作家蔡成，携妻挈子，先落脚悉尼，随后移居中央海岸过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生活。但他很快发现，虽然同是移民，很多人却经历九死一生才踏上这片土地。他们或经受战乱，或屡遭迫害，于他们而言，澳洲不仅仅是向往的幸福之地，更是最后的避难所。
蔡成初到悉尼时曾在一家蔬果店打工，老板甄秀珠来自柬埔寨。甄家祖籍在广东梅州一带，早年流落柬埔寨，经过几代努力终于从一贫如洗到衣食无忧。岂料“红色高棉”执政后，波尔布特宣称建立“民主柬埔寨”，继而号召全国消灭城市和与资本主义有关的一切，将城市人口强行驱赶至农村。甄家的财产被无情剥夺，多位至亲惨死。甄秀珠的老公阿强曾经历了逃亡，子弹就在身后追，“要是被逮住，会被摁住脑袋，用带锯齿的草慢慢割喉咙，直到割断气管死去”……直至今天，蔬果店仍不卖红富士苹果，不卖大红椒，只因阿强“怕红色”。
逃亡的还有美兰，甚至在梦里，她也在一刻不停地奔跑。1998年的那个5月，印度尼西亚发生了针对华人的暴行，但在当时，国内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惨绝人寰的事件，甚至蔡成先生本人，也不知道“那一天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棉兰、巨港等地山河失色，日月无光”。独立调查机构称，有万余名华人被活活烧死，或被以断头、断肢、掏心、切乳等手段残忍虐杀，近千名华人女性惨遭强暴。在暴徒追来时，妈妈喊：“美兰，快跑！”多年之后，美兰说，她常看《阿甘正传》，每逢看到那个小女孩喊“run”，她就号啕大哭。看一次，哭一次。
在历史洪流面前，个体微渺如同沙砾，被浪潮裹挟其中，无力抗拒，所以才更显命运之残酷。今天，很多记忆已被尘封，被看不见的手抹去，无数逝去的人们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沉重的岁月中。
但，往事并不如烟。
蔡成先生找到了甄秀珠，找到了美兰，相对于互联网中偶见的事件报道，这些幸存者讲述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生动细节。蔡成用他的文字还原了那些历史，令读者身临其境，被巨大的恐惧和悲怆紧紧扼住咽喉，痛苦、窒息、无力……
看这些文字，我的泪水肆意流淌。感谢蔡成先生，因他记录下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与那些血色记忆相关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
想起6年前，蔡成先生曾经在我供职的《读者·原创版》杂志发表了《巴东的“一夜情”》，巴东的善举和乡村的贫瘠、素朴令人记忆犹新。那时，蔡成先生尚在国内，陆续走过不少偏僻的农村、山区，凭着湖南人的热情和自身对生活强烈的感受力，用近百万文字和数千张照片记录了那些土地的穷困、荒凉、愚昧、落后……但与此同时，他眼中的土地又无时无刻不呈现出原始、厚实、良善、沉静之美。蔡成先生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从那些文字中，可以看见一颗柔软的心。
而今，蔡成先生远赴澳洲，这片大陆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全新的素材。他带着女儿蔡朵行之游览风格各异的澳洲小镇，体验西方式的民主和选举制度，感受着中西方不同教育理念的碰撞，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澳洲同性恋大游行。这些文字，陆续以专栏形式在《读者·原创版》杂志发表。
蔡成给他的专栏定名为“一个人的澳洲”，不仅仅是因为他写下了自己眼中澳洲的方方面面。作为一个优秀的记录者，蔡成四处走访，采访了数十位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其中有大陆偷渡客、越南新娘、苏丹达尔富尔难民、去国的斯里兰卡“国宝级”作家……当然，也包括被迫亡命天涯的同为炎黄子孙的甄秀珠和美兰。他们登陆澳洲，孤独求存。由此，蔡成的专栏开创了新的格局，其内容不再限于澳洲大陆，而涵盖了许多国家的历史和小人物的浮沉。但请原谅我个人对《子弹子弹你慢些飞》和《为了忘却的纪念》两篇文章的偏爱，因为同是华人，甄秀珠和美兰的故事更让我心痛和关切。在我看来，这些文字体现了蔡成先生作为一名作家的责任感，也正因为蔡成先生的书写，那些尘封的记忆被打开，而这些文字也有了永久存世的意义。
蔡成先生的专栏开设两年，广受读者好评，这个春天，“一个人的澳洲”文字将结集出版。蔡成先生同时还告诉我另外一个好消息，他的第二个孩子即将诞生，这是他在澳洲获得的福利，更是上帝对他的奖赏。
作为这些专栏文字的责任编辑，同时亦是一位父亲，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