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曩《评新文化运动》,今胡君适之明其一偏,矜其独得,别标新文学运动之号,周游讲说。论域既狭,用力尤至。《晨报副刊》将彼武昌公开演讲之词,尽揭于篇(十月十日号)。审天下悦胡君之言而响之者众也,愚以职责所在,志虑攸关,不敢苟同以阿于世。敬抒所见,惟明者考览焉。
胡君首言新文学运动,其名早立,其义未始一讲,久矣此事成为过去,风行草偃。天下皆默认焉。今兹旧事重提,盖有思想顽固之人,出而反抗,吾不得已而为之云云。嘻!奇已。若而运动,行之已七八年,举国趋之若狂,大抵视为天经地义,无可畔越;乃主之者竟无说以处此,即有亦卷而怀之,未尝明白示人。事关百年至计,盲从而蠢动,不求甚解,一至于是,宁非至怪。愚尝澄心求之,以谓人本兽也。人性即兽性,其苦拘囚而乐放纵,避艰贞而就平易,乃出于天赋之自然,不待教而知,不待劝而能者也。使充其性而无法以节之,则人欲不得其养,争端不知所届,祸乱并至,而人道且熄。古之圣人知其然也,乃创为礼与文之二事以约之。一之于言动视听,使不放其邪心,著之于名物象数,使不穷于外物;复游之以诗书六艺,使舒其筋力而瀹其心灵。初行似局,浸润而安,久之百行醇而至乐出,彬彬君子,实为天下之司命,默持而善导之,天下从风,炳焉如一。夫是之谓礼教,夫是之谓文化。斯道也,四千年来,吾国君相师儒,续续用力以恢弘之。其间至焉而违,违焉而复至,所经困折,不止一端。盖人心放之易而正之难,文事弛之易而修之难,质性如是,固无可如何者也。今乃反其道而行之,距今以前,所有良法美意,孕育于礼与文者,不论粗精表里,一切摧毁不顾,而惟以人之一时思想所得之,口耳所得传,淫情滥绪,弹词小说所得描写,袒褐裸裎,使自致于世,号曰至美,是相率而返于上古獉獉狉狉之境。所谓苦拘囚而乐放纵,避艰贞而就平易,出于天赋之自然,不待教而知,不待劝而能者也。胡君倡为新文学,被荷如彼其远,而乃不言而人喻,能收大辩若嘿之效者以此。虽然,今既不以吾人为不肖而教之矣,请得一按所言,如其值而归之。
胡君曰:“旧文学者,死文学也,不能代表活社会,活国家,活团体。”此最足以耸庸众之听,而无当于理者也。凡死文学,必其迹象与今群渺不相习,仅少教人资为考古而探索之,废兴存亡,不系于世用者也。今之欧人,于希腊拉丁之学为然,而吾也岂其俦乎?且弗言异国古文也,以英人而治赵瑟(Chaucer十四世纪之诗人)即号难读,自非大学英文科生,解之者寥寥,否则二千年外之经典,可得琅然诵于数岁儿童之口。韩昌黎差比麦考黎(英十九世纪之文家),而元、白之歌行,且易于裴Byron(裴伦)谢Shelley(谢烈与裴同为十九世纪诗人)之短句,莎米更非其伦。死之云者,能得如是之一境乎。且文言贯乎数千百年,意无二致,人无不晓;俚言则时与地限之,二者有所移易,诵习往往难通。黄鲁直之词,及元人之碑碣,其著例也。如曰死也,又在彼而不在此矣。[1]【注】:以上为原文部分内容。
此文出自于《章士钊卷(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
章士钊(1881—1973)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报人、社会活动家、思想家、学者和律师。综观章氏一生,有许多戏剧性特点:首先是多变。早年持激进主义,曾主笔《苏报》,激烈鼓吹反满革命;留学英国期间,开始醉心于英国宪政理论;武昌起义后毅然回国,主持《民立报》笔政,鼓吹政党政治和毁党造党;二次革命失败后转向调和主义,创办《甲寅月刊》、《甲寅日刊》,鼓吹为政有容和调和立国;欧战结束又回归文化保守主义,公开反对新文化运动,主张以农立国。其次是自诩不党,追求独立。但不党是真,独立却未做到。章氏一生,不仅未曾独立,相反却先后追随过岑春煊,依附过段祺瑞和杜月笙。前者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章氏本人的个性特点,后者则揭示了近代中国社会一个规律性特点:知识分子在经济地位独立之前,不可能完全获得政治上的独立。编者简介郭双林,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社会史,著有《中华赌博史》、《西潮激荡下的晚清地理学》、《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论争》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