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30—1932年的简略回顾
我的老师们
自序
日记 第一册
日记 第二册(1932.10.29—1933.10.31)
日记 第三册(1933.11.1—1934.11.23)
高中国文教员一年
一 校长
二 教员
三 上课
四 我同学生的关系
五 我同校长的关系
六 我的苦闷
七 我亲眼看到的一幕滑稽剧
八 天赐良机[5]
季羡林日记露真性情 自嘲考入清华像"腚上长尾巴"
季羡林曾在本书的引言中介绍道:“我写日记,有感即发,文不加点,速度极快”,“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为了让读者看到他写文章之外真实的另一面,季羡林决定不做删减、不加修饰,将自己的日记原文出版。
从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期的日记中,不难看到大师年轻时极为率真的一面。大学时期的季羡林也会感叹毕业后就业难的困境,“以前我老觉到学生生活的高贵,尤其是入了清华,简直有腚上长尾巴的神气,绝不想到毕业后找职业的困难。”
当听说燕大学生因满嘴喊“help”无人去救,最终淹死在颐和园昆明湖中的事情后,季羡林在日记中既愤怒又叹息:“中国普通人哪懂英文,以为他们说着鬼子话玩,岂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说英文。”
还是毛头小伙的季羡林天天盼望着自己的稿件能见报,他在日记中多次写到了自己这种迫切的心情,自嘲“每天带着一颗渴望的心,到阅报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来没有,在一方面说,虽然也是乐趣,但是也真是一种负担呵”。在多次无功而返后,他也会着急:“我冒雨到图书馆去看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
《清华园日记》是作者季羡林于清华大学学习期间所写的日记,时间跨度为1932年8月22日至1934年8月11日。从中既可看到一位现代学者真实的生活、感情记录与教学、研究工作,又能时见陈寅格、吴宓、钱穆、朱自清、冯友兰等学人的言行风神,对理解或研究中国现代教育史,尤其是清华与西南联大的校园文化,颇多史料价值。
季羡林(1911.8.2~2009.7.15),山东临清人,字希逋,又字齐奘。国际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写什么《自传》。可是也曾想到过:如果写的话,就把一生分为八段。《留德十年》是其中一段,《牛棚杂忆》是其中另一段。这都已写成出版了。如果再写的话,就是清华求学的四年,因为我自己的成长是与清华分不开的,但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正动笔,一直到了今天。
到了今天,想把已经出过二十四卷的《季羡林文集》继续编纂下去,准备先编四五本。我已经把《学海泛槎》(学术)交给了江西教育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吴明华先生,但此书只有十几万字,如编为一卷,显得太单薄。我于是想到了清华求学的四年。我原来是想动手写的,再写上十几万字,二者凑齐了,可得三十余万字,成为一卷,像个样子了。
我找出了“文革”抄家时抄走的后来又还回来的日记,把前四本拿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面生可疑,好像不是出于自己之手。大概七十多年前日记写出来后从未再看过。我虽然携它走遍了半个地球,却是携而不读。今天读起来,才知道,我记日记自1928年起,当时我十七岁,正值日寇占领了济南,我失学家居。到了次年,我考上了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日记就中止了。1930年,我高中毕业,到北平来,考入清华大学。入学后前两年,也没有记日记。为什么写日记?我说不出。为什么又停写?我说不出。为什么又提笔开始写?我也说不出。好在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与国家大事无关的事情,就让它成为一笔糊涂账吧。
可是现在却成了问题。我要写回忆清华读书四年的经历,日记却缺了前两年的,成了一只无头的蜻蜓。虽然这两年的事情我还能回忆起来,而且自信还能相当准确,我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可是时间的细节却无从回忆了。这是颇令人感到遗憾的事。
我仔细读了读这两年的日记,觉得比我最近若干年写的日记要好得多。后者仿佛记流水账似的,刻板可厌,间有写自己的感情和感觉的地方,但不是太多。前者却写得丰满,比较生动,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我有点喜欢上了这一些将近七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毛头小伙子时写的东西。我当时已在全国第一流的文学杂志和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散文和书评之类的文章,颇获得几个文坛上名人的青睐。但是,那些东西是写给别人看的,难免在有意无意间有点忸怩作态,有点做作。日记却是写给自己看的,并没有像李越缦写日记时的那些想法。我写日记,有感即发,文不加点,速度极快,从文字上来看,有时难免有披头散发之感,却有一种真情流贯其中,与那种峨冠博带式的文章迥异其趣。我爱上了这些粗糙但却自然无雕饰的东西。
这一爱不打紧,它动摇了我原来的想法。我原来是想用现在的笔,把清华四年求学的经历,连同感情和牢骚,有头有尾地,前后一贯地,精雕细琢地,像《留德十年》和《牛棚杂忆》那样,写成一本十几万字的小册子,算是我的《自传》的又一段。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再写了。我想就把我的日记原文奉献给读者,让读者看一看我写文章的另一面。这样会更能加深读者对我的了解,对读者,甚至对我自己都是有好处的。我把我这个想法告诉了李玉洁和吴明华,他们也都表示同意。这更增强了我的信心。
但是,这里又来了问题。在过去,奉献日记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把日记全文抄出,像别的书稿那样,交出版社排印出版。把原文中的错字、别字都加以改正,漏掉的则加以补充。换句话说,就是稍稍涂点脂抹点粉,穿着整齐,然后出台亮相。另一种做法是把原文照相影印,错别字无法改,漏掉的字无法填,这就等于赤条条地走上舞台,对作者是有些不利的。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采用后者,目的是向读者献上一份真诚。至于错别字,我写了一辈子文章,到了今天已经寿登耄耋,一不小心,还会出错,七十年前,写上几个错别字,有什么可怪呢?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我想做一下“君子”。
可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当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简化字,写的都是繁体,今天的青年读起来恐怕有些困难。但是,我一向认为,今天的青年,如果想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特别是如果想做一点学问的话,则必须能认识繁体字。某人说的“识繁写简”一句话是极有道理的。因为,无论把简化字推广到什么程度,决不能把中国浩如烟海的古籍都简体化了,那是无法想象的事。读点繁体字的书是事出必要理有固然的。我的日记在这方面对青年们或许有点帮助的。
以上就是我影印日记的根由。本日记同时出版影印版本。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二日
日记刚复活了,第一天就忘记了去记,真该打!总说一句,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很恬静,而且也很机械(不如说单调)——早晨读点法文、德文。读外国文本来是件苦事情,但在这个时候却不苦。一方面读着,一方面听窗外风在树里面走路的声音,小鸟的叫声……声音无论如何噪杂,但总是含有诗意的。过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觉,在曳长的蝉声里朦胧地爬起来,开始翻译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读点德国诗,我真想不到再有比这好的生活了。
二十三日
真混蛋,今天又忘记了。
同昨天差不多,仍是作那些事情。
把用不着的棉衣寄到家里去。
晚上长之长之:李长之(1910-1978),原名李长治、李长植,山东利津人。1929年入北京大学预科学习,1931年考入清华大学生物系,两年后转哲学系,同时参加了《文学季刊》的编委会。1934年后曾主编或创办《清华周刊》文艺栏、《文学评论》双月刊和《益世报》副刊。1934年自清华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建国后一直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来访,说刚从城里回来,并且买了许多画片。他接到大千大千:许振德(1911-?),山东恩县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3年毕业,后去美国。的来信,信上说柏寒柏寒:李琪,作者同乡。有失学的可能。我们同样经济压迫下的呻吟者,能不悚然吗?长之说,最好多作点东西卖钱,把经济权抓到自己手里。家庭之所以供给我们上学,也〈不〉过像做买卖似的。我们经济能独立,才可以脱离家庭的压迫。我想也是这样。
接到梅城姐的信,说彭家爷爷于八月十五日(我起身来平的第二日)死去了。人生如梦,可叹!
二十四日(星期三)
寄璧恒公司十元,订购《歌德全集》。
今天究竟又忘了,这种浑浑的脑筋又有什么办法呢?许久没运动了,今天同岷源岷源:王岷源(1912-2000),四川巴县人。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4年毕业,清华大学研究院肆业。1938年入耶鲁大学,先后在该校语言学系及英文系学习研究。 1946年回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直到退休。去体育馆跑了十五圈。从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样吃力,现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难,兴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后还得运动呵!
晚饭后同岷源到校外绕了个圈子。回屋后译完Robert Lynd的Silence Robert Lynd的Silence:Robert Lynd,罗伯特·林德(1879-1949),英国记者和随笔作家,长期为报纸杂志写专栏文章。Silence,《沉默》。译这篇短文已经费了我三四天的工夫了。
今天忽然想到买William BlakeWilliam Blake: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版画家。的诗集,共约一镑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 Rare books:稀见书目。。
晚九点钟后到长之屋闲谈。我总觉到长之Prejudice Prejudice:偏见。极大,从对杨丙辰杨丙辰:1891-?,河南南阳人。1913年留学德国,30年代初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先生的态度看来就很明显了。杨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说他有思想则我不敢相信。
二十五日
以前我老觉到学生生活的高贵,尤其是入了清华,简直有腚上长尾巴的神气,绝不想到毕业后找职业的困难。今年暑假回家,仿佛触到一点现实似的。一方又受了大干老兄(美国留学生)找职业碰壁的刺戟——忽然醒过来了,这一醒不打紧,却出了一身冷汗。我对学生生活起了反感,因为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求不到学问,出了校门碰壁。我看了这些摇头摆尾的先生我真觉得可怜呵!
我对学问也起了怀疑。也或者我这种观念是错误的。
现在常浮现到我眼前的幻景是——我在社会上能抢到一只饭碗(不择手段)。我的书斋总得弄得像个样——Easy chairs,玻璃书橱子,成行的洋书,白天办公,晚上看书或翻译。我的书斋或者就在东屋,一面是叔父的。婚姻问题,我以前觉得不可以马虎,现在又觉得可以马虎下去了。
我时常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补)早晨的生活同昨天差不多。午饭后访杨丙辰先生,杨先生早已进城了(刚才长之去访他来)。回来后,又忽然想到发奋读德文,并翻译点东西给杨先生去改。第一个想到的是J.Wassermann,但是他的短篇小说太长。于是又读Holderlin的Ein Wort iiber die Iliad,里面有句话:Jeder hat seine eigene Vortrefflichkeit und dabei seinen eigenen Mangel。午饭前,刚同长之谈杨丙辰、徐志摩,长之说:杨先生攻击徐志摩是真性的表现,他捧孙毓棠是假的,因为人在高傲的时候,才是真性的表现,并且人都有他的好处和坏处……他刚走了,我就读到这一句。我简直有点儿ecstatic了!
杨丙辰攻击志摩,我总觉得有点偏。
杨丙辰——忠诚,热心,说话夸大,肯帮人,没有大小长短……等等的观念。
阅报见姚锦新(我们系同班女士,钢琴家)出洋,忽然发生了点异样的感觉。
晚访王炳文,请他说替找的宿舍能否一定。
忽然想到翻译Die Entstehung VOlt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Nietzsche的妹妹Elizabeth Foster Nietzsche作的,据说最能了解他的。岷借去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