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洪子诚学术作品集
第一节文学感伤倾向的几种形态
刚刚过去的80年代中国文学,完全有理由将它当作一个有独立特征的文学时期来看待。在这10年中,涌动着的文学思潮,作家的创作心态,读者的阅读动机和心理,作品所呈现的色调和形态,都呈现着典型的“过渡期”那种新旧纷杂并呈的状况。这10年的发展过程,曾经使关注中国文学复兴的人们既兴奋,又忧虑;既充满信心,又感到前景的难以预料。毫无疑问,我们得承认这10年间文学取得的重要进展。如果偏激一些,甚至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相信这一不无夸大的论断:在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才出现真正可以被称为“文学”的东西。当然,我们也会明白这种判断是相当“情绪化”的,因为这10年的进展和成绩的“限度”是只要有一点历史眼光的人都不难看到。实际情况是,在发展的道路上尚存在许多严重困难,在被描述得相当辉煌的成就的图景下面,隐藏着脆弱的因素。例如,不少产生过极大反响、曾得到高度评价的作品的艺术生命力相当短促这一文学现象,并未成为过去;作家“主体性”增强与主体意识的模糊和重新失落同时存在;创作与批评艰难地从一种模式中走出,却又极容易地拘囿于另一狭窄框子而不自觉;一方面倡导艺术多元化,另一方面却继续持排斥“异端”的态度;合理的艺术创新渴望与追新慕奇的浮躁常常无法区分;唯恐落后的心灵敏感了我们的感官,更新着我们的思想感情,却也让我们在左顾右盼之中惶惶无着……
这些困难相信不是虚构的。而且,还要认识到,它们还将把我们带进90年代。也就是说,在20世纪最后10年的也许是更艰难、也更捉摸不定的文学行程中,我们将受到诸如上述所列举的一连串难题的纠缠,它们仍将继续制约着文学的路向和创作的思想艺术形态。因而,为着对我们面前的道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回顾留下的那些足迹,对某些“困难”加以审察,特别是从作家创作的“自我意识”的角度,选择几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进行剖析,不是没有意义的。
在80年代纷杂的文学现象中,有一个情况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文学中的“感伤倾向”和作家表现的“感伤姿态”。这种倾向的存在,并不需要做许多的仔细辩察和证实。而它的出现与涌动,却有其必然性。它既为一个时期的社会政治状况所决定,也是这十余年的社会心理思潮的反映。同时,感伤倾向的这一不可忽视的文学潮流的存在,又显示了相当一部分作家文学观念的某一基本点的性质。
大概是1989年的一天,《新世纪文丛》(待我看到已出版的这套书时,才知晓这个名字)的主编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书稿可以加入到他们的“文丛”中来。当时,我手中并没有现成的东西,但觉得可以从讲稿中整理出一些文字来,于是便答应了他们好意的约请。
从70年代末以来,我便在学校里讲授中国当代文学、中国新诗及相关的课程。“当代文学”是中文系低年级的基础课,到这时我已讲了四五遍。由于拙于言辞,也缺乏自信,每次上课,我都要重写讲稿。这样,便积累了一大叠的纸片。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中整理(当然也同时修改和扩展)出了十多万字。
1990年学校放寒假时,集中对书稿作了修改。那年春节,我的一位同事举家回南方省亲,我为他看管房子。每天从早到晚,听着音乐(屋里有一部当时令我羡慕不已的音响),同时思考着论点和引例。在我的记忆里,那年的春节是寒冷而寂静的。大年三十晚上,我照例铺开稿纸,一边修改一边誊清。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几声鞭炮声,然后就是异样的静寂,听不到往常除夕惯有的喧闹声响。大约在快到午夜的时候,收音机调频频道报告将播送英国现代作曲家布里顿的《安魂交响曲》。据主持人的介绍,这部作品写于1940年。我想,它应该与当时正在进行的战争,与对战争中的死亡的追念有关。我从未听过这支曲子,它(连同它的作者)好像也不被当时中国的一般听众所熟知。
本书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初版于1991年6月,是“新世纪文丛”的一种。1998年9月再版时,文字上作了少量修订,并增写了后记,说明写作当时的一些具体情况。这次收入“学术作品集”依据再版本。除特别标明,书中提及的年代,均为20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