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短篇小说,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当下小说创作的风向,体现着作家在艺术探索上达到的高度,具有很强的专业“看点”。选在本书中的30篇小说,它们各有各的亮点,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都是小说家的精心之作。年轻、活跃及成名作家的作品占据选本的绝大多数,旨在体现年度小说创作不同以往的最新进展和最新成果。
娃的心娃的胆 陈忠实
右人 赵本夫
上帝之手 阿成
哑 朱文颖
冬露 苏童
十分钟的若干个横剖面 戴来
窗前又是青纱帐 王松
二重唱 迟子建
下一个是你 映川
小事情 季栋梁
一捧鸟窝 刘庆邦
彩虹 毕飞宇
美杜莎 罗望子
一生世 麦家
取暖 乔叶
八岁 邓一光
那与那之间 李燕蓉
冰儿 陈继明
秋水故事 鲍十
红艳见闻录 林白
我们心中的雪 郭文斌
婚宴 王祥夫
狗熊 李 洱
麦穗金黄 蒋韵
天河洗浴 孙惠芬
保佑 东 西
新的一天来到了 马步升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 徐坤
有过青梅 津子围
桃花 金仁顺
编后记 阎晶明
书摘
娃的心娃的胆
陈忠实
司令跪下去了。
司令跪倒在黄河滩上。司令跪倒在黄河水和沙滩相接的水边。悠悠波涌
的浑浊如泥汤似的黄河水,在司令跪着的膝头前扑闪着。眼前是翻卷着泥浪
的铺天盖地的雾幔似的黄河河面,右首是陡峭冷峻的悬崖石壁。
司令跪下去之前,在水边的沙滩上伫立了一瞬,用左手系好粗壮脖颈上
的风纪扣,双手轻轻地弹捋好戎装的前襟和后摆,几近一米九的雄壮巍峨的
身躯就折腰屈膝跪倒了。他的身后,十余位师长团长营长和随员也都相继跪
倒了。稍远处,十余匹棕色青色红色白色的战马石雕一般撑蹄昂首,马倌就
跪倒在马前腿旁边。司令双手撑住湿溜溜的泥沙,深深地叩下头去;扬起头
来,再叩下去;第三次叩下去的时候,他的硕大的前额抵着泥沙,许久许久
都没有扬起来。司令蜷跪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三叩之后扬起头来的时候,涕
泪交流。
这样的跪拜仪式并不少见,每年除夕后晌,在占满整个一面墙壁的记载
着列祖列宗的族谱下,在点亮漆蜡点燃紫香焚烧黄裱的祭桌前,他和同族同
辈兄弟排在上辈人的身后,打躬作揖叩拜者三,差别只是穿着袍子和棉褂。
在柏树成阴的祖坟前,每到清明每到传说的农历十月一日的鬼节,他都不忘
给逝去的先祖烧一炷香,焚一堆纸,叩拜三匝。从他投笔从戎直到成为三军
司令,几十年来戎马倥偬移师南北,这样的祭奠仪式一年也难得实施一回。
现在,他以从未有过的庄严从未有过的肃穆从未有过的痛彻心脾的悲怆,跪
倒在黄河滩上,为着八百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关中子弟的英灵。
这儿刚刚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司令的八百个士兵,就从右前方的悬崖峭壁顶上跳进了黄河。他们的手
榴弹扔完了,子弹打光了,肉搏之后刺刀拼弯乃至断折了,有的连枪也拼丢
了。他们被两倍于自己的鬼子逼到这悬崖上,悬崖三面都是绝壁,逼近的鬼
子一边射击一边哇哇叫着。这八百个中国士兵从崖顶上跳进了黄河。这八百
个士兵是商议好了才决定集体投河,或是有人先跳了下去,其余人随后也跳
了下去,现在都说不清楚。他们全都跳下去了,没有一个人被俘虏,也没有
一个人能逃出来报告实情。在司令的整个意识里,也许是尚来不及细问究竟
,也许是不想探问这件意料不及的事件发生的具体情景。他的感觉里就只有
八百个士兵从悬崖上跳下黄河的不堪一睹的画面,而这个画面确是让人不忍
过细想象的,因为,这足以使司令窒息。
司令在他的指挥部里听到这个噩讯时,确实窒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极富力度的嘴唇紧闭着,脑子里却连天轰响着一个声音,八百个娃娃八
百个娃娃……八百个娃娃呀!这确实是一群娃娃,全在十六岁至十八岁这个
成人与未成人的年龄段上。他们是三个月前从关中乡村征召到烽火连天的中
条山抗日前线来的农家子弟,有的就是司令老家邻村的乡党,他们的爷爷和
父亲或是司令的同乡长辈,有的竟然是同一个私塾里的同窗学友。他们把自
己的孙子和儿子送到他的军营里来了……他们现在一猛子都跳到黄河里去了
。
就在他精心策划的这场战役打响之前,也是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兵团结束
军事训练即将参加会战的时刻,他亲自去看望了这些他习惯称为小乡党的士
兵:一张张鲜活的脸孔上的神色,尚未完成农家子弟到军人的蜕变;新发的
军服穿在身上,似乎还不大协调不大熨帖;他们挎在肩头的步枪,总让司令
看出扛着犁杖的架势;他们跑步的姿势,明显存留着在雪地里莽原上追撵觅
食野兔的野性……面对着那一张张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孔,耳畔滚过被他
的讲话激发起来的阵阵呼吼的声浪。司令曾经动情地想到,站在这个队列里
的娃娃,肯定将成为日本鬼子难以招架的对手;他们之中肯定会有出类拔萃
的人物显露出来,进入军队各级指挥岗位,乃至成为统帅全军的将军。当然
,他们也免不了死亡和伤残……这是打仗。
他惟独没有料到这八百个娃娃最后选择了跳入黄河这种结局,这种死亡
方式。他在司令部里最初听到这个事件所发生的几乎窒息的时间里,无法判
断这八百个娃娃的死亡方式是增添了他打击敌人的意志,还是把组织和实施
摧毁日寇的会战的意志摧毁了!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他从墙上摘下马鞭,
听也不听身边将领和随员的劝告,跨马疾驰到这黄河滩上。
司令从沙滩上站起身来,膝盖和裤脚被扑淹上来的河水浸湿了。他沿着
沙滩朝右前方的悬崖走去。他站在紧贴着河水的崖根下,仰头朝崖头山顶上
望去,浓厚的暮色里一片模糊,一片沉寂,只有山峰和山崖的轮廓在微弱的
星光里呈现出较为清晰的线条和走势。他久久地昂首注目,他突然听到他的
随员在身后惊讶的声音:“河里那是什么?”有人接着以更惊讶的声音说:
“像是一杆旗?”司令猛乍转过头来,顺着随员手指的方位看过去,苍茫模
糊的河面上,隐隐可以看到有布质的东西在摆动。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面旗
子,而且是一杆军旗,而且肯定是这个新兵团的军旗,这是八百个娃娃留给
他的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遗物了。司令看看他的左右,问:“谁会凫水?”
“我会。”一个随员说着就解扣子。
“你真会凫水?”司令问。
“我家在渭河滩,咋能不会凫水!”
“我也会。”一位马夫站出来说。……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