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坊隆福寺长明灯楼是已知最早带纪年刻铭的唐代石灯,形体巨大,内容丰富,史料价值极高,在唐代石灯中绝无仅有。
隆福寺长明灯楼原位于廊坊市安次区北史家务乡古县村西南,为唐代隆福寺内遗物。
灯楼为汉白玉石质,由壶门方形座、覆莲圆座、等八角形石柱、仰莲托盘组成,通高3.4米。石柱雕刻可分为三部分:下部各面尖拱龛,龛内浮雕会乐,其中七面或跪或坐于式莲花座上,演奏笛、琵琶、排箫等乐器,一面为手持长练的舞姿伎乐。石柱中部正面为篆书题额:“大唐幽州安次县隆福寺长明灯楼之颂”。颂序、颂词等为楷书体,间以行草书,由安次县尉张煊撰文,安次县员外主薄、通直朗、护军张去泰书,另刻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燃灯偈》、《知灯偈》以及功德主姓名、官衔。石柱上部每面雕双层尖拱龛,龛内雕佛像一尊,共计16尊。佛像发式有高肉髻、螺髻两种,均有莲瓣头光。服饰可分通肩袈裟、右袈裟等数种。佛座为八角形弥或圆形弥座,坐姿多为跏跌坐、也有善跏跌座、足踏莲花者,佛像手印各异有说法、无畏、禅定印等。仰莲托盘上刻有卯槽两圈,中心为圆形浅洞。
与同一时期的石灯相比,隆福寺石灯雕刻技法精细严谨,风格庄严朴实,是珍贵的唐代石刻精品。
长明灯楼亦是国内现存最早的“灯幢合体”实例,“雕刻手法精细严谨,风格庄重朴实,不仅是研究唐代政治、宗教发展状况的珍贵资料,也为考证唐代幽州地理和安次县建制沿革提供了有力依据”。
古县距廊坊市中心不很远,有一趟公交车直通。这是2008年的古县,一个看不出有多么不同的安静的村庄。
时光倒流至公元688年。
彼时之所见所闻则是一派跟今天截然不同的风光,彼时这里不叫古县,这里还是大唐幽州安次县治所在地;新建不久的隆福寺的灯火正被更为广大无边的世俗点亮。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一件关于隆福寺的新闻开始在四周的人群中间传开,长明灯楼即将在农历4月8日全部完工。
灯楼的设计与建造与经幢有诸多相似之处,譬如石质,譬如覆莲圆座、仰莲托盘和八角形石柱等等构件,总之经幢具有的宣传经典的功能灯楼几乎都具有,不仅仅在形式上,内容上亦然。
然而灯楼又明显不同于经幢。“以法传人,譬如灯火相传,展转不绝”,灯对于僧众和信徒们而言别具象征之义,他们之所以没有选择建造一座经幢,选择建造一座可供奉长明灯的灯楼,其寓意恐怕亦因此。
他们要为大唐幽州安次县的隆福寺点亮一盏灯,一盏长明之灯。长明灯楼的八角形石柱可以刻经,他们还可以镌刻一篇“大唐幽州安次县隆福寺长明灯楼之颂”。
名臣魏征能写一手好文章,“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便是他的名句,可他业已去世多年;
若在12年前,尚可请到写出“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王勃,可他12年前溺水而死;
4年前或许能请到骆宾王,“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便出自他手,可4年前他下落不明不知所终。
李太白、王摩诘、韩昌黎、柳河东这些人,公元688年尚未出生,亦无法重金礼聘。况且其中有些人即便请,亦会以“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推辞。
写作颂文的事情最终落在安次县尉张愃身上。他进士出身,又有名门背景,虽非文章名家,但在安次似乎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释氏之开宗也,大矣哉”……颂文写好,由谁书写上石又摆在人们面前。
公元688年,后世推崇的书法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已经作古,李邕还是个10岁的孩子,颜真卿和柳公权尚未来到世上,不可能请到他们的墨宝。推举结果,安次县员外主簿、通直郎护军张去泰书丹。
公元688年在唐朝记为“垂拱四年”。
4年前李治病逝,武则天不甘于只做个太后,掌控了名义上即位的皇帝,改元,取“敦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中“垂拱”两字作年号。
长明灯楼落成前后,武则天远在京城长安,对安次县隆福寺发生的这个事情了然无知,对身边却洞若观火。2月,武则天顶住来自诸儒的压力,命人“毁乾元殿,于其地作明堂”,并将此事委托僧人怀义具体办理,“凡役数万人”。
垂拱而治是历代君主的理想,亦是武则天的理想,为实现这样的理想武则天想出了各种办法,亦想借助于佛法;她知道实现理想不会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4月,杀郝象贤。武则天与郝家结怨始于郝象贤的祖父郝处俊在世之时,所以当郝象贤出任太子通事舍人,有人诬告他谋反,武则天立命酷吏周兴逮捕了他。郝家人跑到朝堂讼冤,武则天罢免了站出来敢为郝家说话的监察御史任玄殖。
史载郝象贤临刑有非常表现,“极口骂太后,发扬宫中隐慝,夺市人柴以击刑者”,最后“金吾兵共格杀之”,“太后命支解其尸,发其父祖坟,毁棺焚尸”。朝廷从郝象贤案吸取到经验教训,“自是终太后之世,法官每刑人,先以木丸塞其口”。
同样在4月,一贯投武则天所好的武承嗣又有不俗动作,他先是派人在凿好的一块白石上刻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随后指派一个叫唐同泰的人“奉表献之”,不明就里的武则天以为是上天授予,大喜过望,将这块造假而来的石头命名“宝图”,并将唐同泰提拔为游击将军。
京城发生的事情远在隆福寺的善男信女不知道,亦不关心,他们知道武则天在信仰问题上跟他们是同道便足够了。武则天对寺庙怀有别样情感,她曾在寺庙避难,等待绽放绚烂的时机。她太难忘了。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因素,从她揽权之初,就对佛教及其信徒给予了莫大关照。
自始建至最后完成,长明灯楼熬去了多少人的心血啊。终于最后完成了,所有参与进来的建设者都想选择一个祝贺日。他们精心选择后,定在农历的4月8日。
选择这一天,大抵也是看好这是一个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日子,这一天是浴佛节,是释迦牟尼的诞辰纪念日。
一个牵动人心的事件就这样伴随垂拱四年即公元688年农历4月8日到来了,“天子入梦,中郎访道,悠然莫测。襄天地而为仁,曜乎不穷;见日月而居,烛怀梁庶”……那一天有多少人赞美过长命灯楼“饰丹青而焕烂;远控烟霞,错金石以玲珑”,又有多少人脱口而出“天中天外,自许尊名,大哉神力,湛乎不测,配地称仁,侔天表德,其法可象,其仪不威,耳目一切,舟车万域,伟哉”……
世俗安生与永恒归宿
隆福寺遗址在古县村西南一隅,阒然无声,曾经在公元688年传出的喧嚷早已失落于时光之中。2000年9月以前,长明灯楼亦曾是残存于遗址上的惟一一件文物。
没有在古县寻访到长明灯楼,知情的村民说,灯楼现藏于廊坊博物馆。赶到廊坊博物馆,通高3.4米的长明灯楼迎面出现时,我情不自禁紧走几步,俯身上前……
清朝金石学家叶昌炽说:“唐有灯幢,亦曰灯台,撰书皆精整,其制不甚高,约不逾三尺,其文有铭,有颂,有赞,前后多刻尊胜咒,或刻施灯功德经。唐长明灯台残石,施灯上有提闻二字,为他刻所无。至宋以后,无灯幢而有香幢”。叶昌炽生前藏有石刻拓本8000余种,“搜罗经幢拓本尤为用力,数量亦远远超出诸家之上,自号五百经幢馆”,却无缘与我们面前的长明灯楼一晤,他亦只能就灯幢发言,这应是他的遗憾,是他作为金石学家的遗憾,倘若生前有幸见到长明灯楼,他会得出什么结论?又会得出什么结论?
我惊奇于长明灯楼的精美华贵。1320年的风尘非但未将灯楼当年的精美华贵磨蚀湮灭,反而将一种庄严肃穆的颜色赐予灯楼,让人感到它的凛凛尊严和一个人作为人的尊严。
那天光线不太好,不容我观察到灯楼全部的精微的细节,尤其是灯楼上部的雕饰与刻字。后来看到拓片,通过拓片我又获得更加丰富的直观认识与视觉享受。
长明灯楼下部各面“刻尖拱龛,龛内浮雕伎乐,其中一面为手持长练的舞姿伎乐,余下七面上的伎乐或跪或坐于须弥式莲花座上,演奏笛、琵琶、排箫等乐器”;中部正南面篆书题额“大唐幽州安次县隆福寺长明灯楼之颂”,颂文楷书,间杂行草。
灯楼上部每面雕双层尖拱龛,龛内雕佛像一尊,8面,共16尊,“佛像发式有高肉髻、螺髻两种,均有莲瓣形头光;服饰分通肩袈裟,右袒袈裟等数种;佛座为八角形须弥座或圆形须弥座,坐姿多为结跏趺坐,也有善跏趺坐足踏莲花者;佛像手印各异,有说法、无畏、禅定印等”。
拱龛两侧正楷阴刻供养人名字,对照拓片辨认其中两龛字迹,云“大像主李雄仁妻刘男师亮妻程行方妻张师□妻王女四娘为亡息师德合家供养”和“长明灯楼主德□府队正上骑都尉张行仙为亡父君道见存母贾”。幽州都督府行安次县令朝仪郎怀仁县开国侯骑都尉宋仁基亦出现在供养人当中。
灯楼另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燃灯偈、知灯偈及比丘僧智远等16名僧人和其他一些功德主的名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关于由生死此岸度人到涅盘彼岸的佛典,“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与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同在陀罗尼集经十二卷中,故可与陀罗尼经并建,亦可同谓之经幢也”;至于燃灯佛,佛典说他生时身边一切光明如灯,曾预言释迦牟尼将来必将成佛。
县尉在唐朝是“进士出身者之初任之官”。撰写颂文的安次县尉张愃,据其活动年代推断,很可能是“朝散大夫郫县令张愃墓志铭”中的张愃,很可能是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倚重的大臣张公谨的后代,但这样说我们仍然没有十分把握,墓志铭中的张愃在神功元年即公元697年即不在人世了,这也就意味着两个人若为同一个人,从安次离任9年之后他即逝世于郫县任上,且只做到县令,终生官场不甚得意。
书丹的张去泰以及作为供养人的县令宋仁基的信息,我们都没有更多发现。而那些功德主又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些当时当地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吗?亦难以确实。按说世俗的森严等级在真正的信徒中是没有多少代表性的,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世尊拈花,如虫御木,迦叶微笑,偶尔成文,累他后代儿孙,一一联芳续焰。大居士就文挑剔,亘千古光明灿烂”。长明灯楼已非当年长明灯楼的原有模样———仰莲托盘上面凿平,刻卯槽两圈,中心凿圆形浅洞,由此分析上部应有灯室,但现在无存。
残缺,长明灯楼的残缺一如它通体透露的掩饰不住的收敛的美,灯楼上当年点燃的长明灯早已熄灭,那些点燃长明灯的人也早已腐朽,惟有他们依附于长明灯楼上面的一鳞半爪保留下来。或许,这就是一些人毕生都无法企及和穷尽的世俗安生与永恒归宿。
统筹/执笔:本报记者 刘学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