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的《陶征士诔》是对陶渊明一生的总结和评价。虽然,颜延之对陶渊明的认识,特别是对他的创作是有所保留的;但陶渊明那种自然而然的状态,以及“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潇洒,则让他感慨万端,不能忘怀。不仅如此,通过《陶征士诔》的写作,还可以进一步了解颜延之的情感经历、仕宦生涯与同时代的文风、追求,并由此洞见其精神与创作上的特点。
陶征士诔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其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巳。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涂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余波?
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筭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于布言。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辨,何悟之辨,赋辞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山献,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缀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子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纠缠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愆斯义,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呜呼哀哉!敬述靖节,式遵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阂。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仁焉而终,智焉而毙,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1]陶征士:陶渊明。征士,不就朝廷征辟的士人。陶渊明在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被征为著作郎,辞不就职。“读诔定谥”。诔这种文体,罗列死者的德行以为表彰,本是为确定谥号提供事实的依据。诔文而抒写哀悼之情,则为变体。作者此文,既说明为陶渊明选定“靖节”之谥的缘由,又抒写了自己哀悼亡友的心情。而在称颂陶渊明髙尚品德的同时,更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古训提出质疑,表达了作者对轻德才而重门爵的社会的批评。
[2]璿(xuán)玉:美玉。璿,也作“璇”。池隍:护城河。
[3]信:确实。
[4]故无足二句:《韩诗外传》卷六记:晋平公游於河而乐,曰“安得贤土与之乐此也?”船人盍胥跪而对曰:“主君亦不好士耳。夫珠出於江海,玉出於昆山,无足而至者,由主君之好也。士有足而不至者,盖主君无好士之意耳。何患於无士乎?”
[5]薄:鄙薄,轻贱。
[6]巢、髙:巢父,传说中尧时的隐士。伯成子髙,传说中禹时的隐者。
[7]夷、皓:伯夷,曾谏阻周武王伐商纣而不从,商灭,遂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四皓:汉初隐居在商山的四个隐士,不应髙祖刘邦的征召,因四人须眉皆白,人称商山四皓。
[8]父老舜、禹:不以舜、禹为王,而视为父老百姓。语出《后汉书》卷二九:郅恽谓友人曰:“鸟兽不可与同羣,子以我为伊、吕乎?将为巢、许,而父老尧,舜乎?”
[9]锱铢:两者皆为古代重量单位,具体说法不一。此处表示极其轻微,用作动词。
[10]作者:隐者。语出《论语·宪问》:“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11]首路二句:谓初行时同道而中涂易辙者很多。同尘,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
[12]岂所以句:这难道可以发扬前贤的余光流影吗?
[13]南岳:这里指庐山,在今江西九江市东。
[14]弱:指幼年。弄:嬉戏。素心:不加掩饰的诚实之心。
[15]指:同“旨”。
[16]井:指汲水。臼:指舂米。藜:一种野菜。菽:豆类。
[17]就养:侍奉父母。《礼记·檀弓上》:“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匮,缺乏。
[18]田生:齐宣王问田过,君与父孰重?田过答以父重。宣王问,为何士去亲而事君?田过答:“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於君,致之於亲。凡事君,以为亲也。”事见《韩诗外传》。
[19]毛子:庐江毛义,家贫,以孝称。官府征为守令,捧檄而喜;及母死,去官归家,屡辞征召。张奉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为亲屈也。”檄:官府征召的文书。 事见《后汉书》卷三九。
[20]偶物:与世相合。从好:《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21]鬻:卖。鱼菽之祭:菲薄简陋的祭祀之物。
[22]织絇《谷梁传·襄公二十七年》:“宁喜出奔晋,织絇邯郸,终身不言卫。”宁喜,卫大夫。絇,网罟的别名。纬萧:编织蒿草为席箔。《庄子·列御寇》:“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
[23]异书:指《穆天子传》、《山海经》等志怪之书。陶渊明《读山海经》诗:“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24]酒德:指酒。西晋刘伶爱酒而作有《酒德颂》。
[25]殆所谓二句:谓屏除名利之心乃至於感染家人都忘却了贫寒。语出《庄子·天运》:“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屏焉。” 又,《庄子·则阳》:“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与:同欤。
[26]若干:一作“六十有三”。
[27]元嘉四年:公元427年。元嘉,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某里,一作“柴桑里”。 [28]冥默福应:谓行善得福的报应因其死亡而沈寂不可知了。
[29]筭:即“算”。计较。
[30]谥典:谥法。古代帝王公卿死后,依其生前行事而给予称号的法则。愆,错。 [31]介立:特立独行。
[32]时:随时。遘:遇见。曷,何。
[33]若:这。
[34]韬:藏。洪族;大族。陶渊明的曾祖陶侃为东晋大司马,封长沙郡公。名级:仕宦等级。
[35]至自非敦:出於自然而非勉力之为。
[36]然诺二句:汉代季布信守诺言,当时谚语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37]絜:同“洁”。
[38]贞夷粹温:坚贞纯粹而平和。
[39]依世四句:谓依俗而行则为同流合污,违世而行则为标新立异,这两种行为,身有其一,必受人非议,皆不得默然置之。
[40]因心:顺应一己之心。
[41]世霸:指当世英雄。虚礼:虚心地以礼相待。州壤:谓州县长官。推风:推重其风操。
[42]义养:出于真诚的侍养。怀邦:怀念乡国。
[43]秉彝:秉性。语出《诗经·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隘不恭:不拘忌,不轻慢。语出《孟子·公孙丑上》:“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柳下惠,鲁国大夫展禽,封邑柳下,谥惠,又称柳下惠,是古代著名的贤人,与伯夷并以髙洁著称。孟子认为,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为人过於拘忌;展禽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虽然自洁不可玷污,但处世过於随便。
[44]爵同二句:《礼记·王制》:“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
[45]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三十斤。此处用为动词。
[46]长卿弃官:司马相如,字长卿,汉武帝时召为郎。其仕宦,未尝肯参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事见《史记》卷一一七。
[47]稚宾自免:郇相,字稚宾,太原人,屡次因病辞官。见《汉书》卷七二。
[48]辩:同“辨”,分明。
[49]赋诗归来:指陶渊明辞彭泽县令而归隐,赋《归去来兮辞》。
[50]独善:语出《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51]无适非心:《庄子·达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适,往。
[52]巘 (yǎn):山巖。葺:修盖。
[53]人否二句:谓人不堪其忧,渊明安之如命。语出《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孔子的弟子颜渊。
[54]隐约:潜藏。《庄子·山木》:“夫丰狐文豹……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於
江湖之上而求食焉。”迁延:退却。
[55]道性:无欲之性。语出《淮南子·俶真训》髙诱注:“能虚其心,以生於道,道性无欲。”
[56]纠纆(mò):谓祸福倚伏,变化流转。贾谊《鹏鸟赋》:“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纠纆,三股线捻成的绳索,以喻纠结缠绕。
[57]孰云二句:《老子》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引老子此言而发议论说:伯夷洁行而饿死,颜渊好学而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如何哉?”“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此即用司马迁意。
[58]谓天盖髙:《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髙,不敢不局。”言对神明鉴察的畏惧。諐:古“愆”字,过失。
[59]履信二句:《周易·系辞上》:“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作者对此经义提出质疑。
[60]中身:五十岁左右。《尚书·无逸》:“文王受命唯中身,厥享国五十年。”疢(chèn):病。痁(shān)疾:疟疾。
[61]恤:关心。
[62]傃、毕,皆指死亡。
[63]式:发语词,无意义。尊:同“遵”。遗占:临终的口嘱。
[64]赙(fù):赙赠。
[65]敛:为死者穿衣入棺。
[66]旋:随即,很快。窆(biǎn):棺木入土。
[67]阎:里巷。
[68]碍:不得行。
[69]卷舒:隐与仕。《论语·卫灵公》:“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布:示。
[70]愀然:面容忧伤。中言:心中之言。
[71]速尤:招致谴责。迕:逆。蹷:跌倒。
[72]身才非实:谓身体、才华皆不足为实在。歇:停止。
[73]永:远。箴:谏劝。阙:不足。
[74]仁焉二句:应劭《风俗通· 正失》:“五帝圣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谓人终有一死。
[75]黔娄:春秋时的隐者,参见《五柳先生传》注[9]。
[76]展禽:即柳下惠,参见注[43]。
[77]旌:表彰。加:胜於。
《文选》卷五七李善注引何法盛《晋中兴书》:“延之为始安郡,道经寻阳,常饮渊明舍,自晨达昏。及渊明卒,延之为诔,极其思致。”
许连《六朝文絜笺注》卷十二:“诔文骨劲色苍。不特为渊明写照,而其品概,亦因之翛然远矣。” “追往念昔,知己情深,而一种幽闲贞静之致,宣露行间,尤堪讽咏。”
怀念陶征士的悼词
像璿玉一样的尽善尽美,却没有被认为是护城河上的宝贝;像桂椒那样确实芳香,却没有成为园林里的至宝;难道是他深广而好远吗,大概是说他的性格不一般罢了。所以没有脚的人却达到了,是借助了外物;脚后跟挨着脚后跟站立的,是因为受到人鄙视。至于说有像巢、高那样高尚的行为,有像夷、皓那样高尚的节操,还不以舜、禹为王,而视为父老百姓;拿一些极其轻微事与周、汉来计较,可是时代已经久远,人们不认为这些人在闪光显灵,致使精华被隐没,美好的传统被断绝,不是很可惜吗!即使是虽今现在的隐者,各人自以为自己不错,但初行时同道可是中涂易辙者很多。这难道可以发扬前贤的余光流影吗?
晋代的征士、浔阳的陶渊明,是在南岳幽居的人。幼年的时候不喜欢嬉戏,长成之后有一颗不加掩饰的诚实之心。做学生时不称老师的心意,但写出的文章主旨通达。在众人眼里他郁郁寡欢,与他交谈总是保持沉默。年少时家贫有病,家中没有仆人和小妾。汲水舂米他不能胜任,野菜和豆类也不能有保障。母亲年老孩子幼小,侍奉父母的东西非常匮乏。信奉田生致亲的议论,追想领悟毛子捧檄的情怀。开始辞去了州府的三命,后来做了彭泽令。为官之道与世相合,就弃官干自己爱好的事。于是就与世间的纠纷告别,有志于官场之外,定迹在深居简出,离尘世更加远了。浇灌菜畦卖蔬菜,为的是得到一些菲薄简陋的祭祀之物;结网编席,来补充粮食的消费。心中爱好奇异的书籍,性格喜欢饮酒,抛弃了烦琐的催促,养成了简约安闲的习惯,这不是所谓屏除名利之心乃以至于感染家人都忘却了贫寒吧?皇帝下诏任命为著作郎,他称有病不到官任。过了好多年,到元嘉四年某月某日,死于浔阳县的某地。附近认识的人悲悼,远方的朋友伤情,行善得福的报应因其死亡而沉寂不可知了,呜呼!这种淑贞的性格。
一个人的实绩往往凭着诔这种文体更华美,名气也由于谥号而高升,如果符合德义的要求,贵贱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为了确保使他的宽厚和乐保持善名而死的美好,爱好廉洁克制自己的操守,合乎谥典,不会损害他生前的志向。所以我咨询了各个友好同仁的意见,应该给他的谥号叫靖节征士。赞美他的辞章说:……
颜延之(384~456年),字延年,南朝宋文学家。祖籍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曾祖含,右光禄大夫。祖约,零陵太守。父显,护军司马。少孤贫,居陋室,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与谢灵运并称“颜谢”。嗜酒,不护细行,年三十犹未婚娶。
东晋末,官江州刺史刘柳后军功曹,转主簿,历豫章公刘裕世子参军。刘裕代晋建宋,官太子舍人。宋少帝时,以正员郎兼中书郎,出为始安太守。宋文帝时,征为中书侍郎,转太子中庶子,领步兵校尉。后为秘书监,光禄勋,太常。刘劭弑立,以之为光禄大夫。宋孝武帝即位,为金紫光禄大夫,领湘东王师,后世称其“颜光禄”。长子颜竣从孝武帝讨灭刘劭,权倾一朝。凡是颜竣所资供之物,延之一无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旧。曾经对颜竣说:“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孝建三年,卒,时年七十三。追赠散骑常侍、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如故。谥曰宪子。延之性褊激,兼有酒过,肆意直言,曾无回隐,世人呼之“颜彪”。
颜延之和陶渊明私交甚笃。在颜延之江州任后军功曹时,二人过从甚密;其后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经浔阳,又与陶渊明在一起饮酒,临行并以两万钱相赠。陶渊明死后,他写了《陶徵士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