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肘后方序
泰昌改元冬十一月,先大夫病伤寒,诸名医咸集,竞以销导药投之,勺水不入口者,旬有八日矣。气喘舌短,须着手即折,诸医却走,势在垂尽,子女绕床泣。老医吴竹庭者迟迟至,诊脉已,却坐而笑。余曰:“奈何?”竹庭呼余至厅事,附耳曰:“病至万死,尔能万死,尔父或得不死。”余曰:“何说也?”竹庭曰:“余医法奇,人不识,集天下医人具不识。尔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不医;余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亦不医。”余曰:“医亦死,不医亦死,不医死同,不若医而死也。”竹庭曰:“信然,房中止留病人,侍人出,若亦出,若止备地黄一二十斤,清河参一二斤,水火药铛一二事。予自携苍头一人司火,假我以一昼夜,弗余问。”余洒泪而出。
药饵水火俱备,竹庭先用熟地黄一两煮汁灌之,眼稍合,竹庭喜曰:“是矣。”遂用大铜锅煮熟地黄五六斤,一昼夜啜尽之,齁齁睡去。竹庭呼余,入视惊喜。竹庭曰:“未也,肠胃燥结,积食不得出。”又服地黄五六斤,曰:“可矣。”遂服大黄下之,及下,皆肥鹅肉,生吞不化者。盖半月前先大夫啖鹅半只,又啖雪数升压之,肉不化亦不败,泻后疲厷几脱。竹庭曰:“无害。”又以大锅煮参斤许,亦一昼夜啜尽之,眼能左右视。竹庭曰:“痰来矣。”先大夫翘首起呕痰数盆,稠如缣帛,牵扯不断,余曰:“奈何?”竹庭曰:“无别法,亦即以熟地黄治之。”仍煮地黄五六斤灌之,痰立止。又一日,竹庭附耳曰:“神且归舍,防之。”余兄弟环坐床第,至丙夜,先大夫忽然起立,握拳乱筑人,若具数百斤勇士力者。逮至五鼓,即省人事矣。一时竹庭之名,不减扁鹊。
曾记竹庭与余说:“一日,梦中喧嚷杂沓,说上帝宴天医,多人赴宴,竹庭与焉。及在席,衣冠者三四人,而内多缁衣黄冠,乞儿贫子,鹑衣百结,提囊负笈之辈。盖草泽医人,其以丹方草头药活人为多,故天宴亦多此辈也。”余家向有大父所集《方书》二卷,葆生叔所集《丹方》一卷。余闻竹庭言,遂有意丹方草头药。凡见父老长者,高僧羽士,辄卑心请问,及目击诸病人有服药得奇效者,辄登记之。积三十余年,遂得四卷,收之傒囊。邂逅旅次,出以救人,抵掌称快。因忆欧阳文忠公语,人有乘船遇风惊悸而得疾者,取多年柁牙为长年手汗所渍处,刮末服之而愈。良医用药,多以意造。若吴竹庭之疗吾先大夫,匠意独出,不拘古方,与草泽医人用草头药者,亦复何异!盖竹扇止汗,破盖断疟,此中实有至理,殆未易一二为俗人道也。[1][2]
张岱(1597~168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文学家。出生于官宦之家。一生未曾做官,过着落拓不羁、游山玩水的“风雅”生活。自称“少为纨祷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童娈,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事,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明亡后,“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陶庵梦忆序》)。清康熙初,参与编修《明史纪事本末》。著作颇丰,以小品散文著称。有《琅嬛文集》《石匮书后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数种行于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