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彝》何为而作也?大盗窃国,予智自雄,凭藉政治之枢机,戕贼风俗之大本。凡所施措,莫不戾乎吾民好恶之常,而迫之以党于其恶。迨已极其暴厉恣睢之能事,犹恐力有弗逮,则又文之以古昔之典诰,夸之以神武之声威,制之以酷烈之刑章,诱之以冒滥之爵禄,俾其天赋之德,暗然日亡,不得其逻辑之用,以彰于政治,而伦纪宪章,失其常矣。呜呼!此其所系,讵止一时之安危治乱而已哉!《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视听之器,可以惑乱于一时,秉彝之明,自能烛照夫万物。如铸禹鼎,如燃温犀,魍魉妖魔,全形毕现。究之,因果报偿,未或有爽。向之盗劫民彝罔惑民彝者,终当听命于民彝而伏诛于其前,则信乎正义之权威,可以胜恶魔,天理之势力,可以制兽欲也。《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1]言天生众民,有形下之器,必有形上之道。道即理也,斯民之生,即本此理以为性,趋于至善而止焉。爰取斯义,锡名民彝,以颜本志。一以示为治之道,在因民彝而少加牖育之功,过此以往。即确信一己所持之术足以福利斯民,施之实际亦信足以昭其福利,极其越俎之害,必将侵及民彝自由之域,荒却民彝自然之能,较量轻重,正不足与其所被之福制[利]相消,则毋宁于牖育之余,守其无为之旨,听民之自器其材,自踏其常,自择其宜,自观其成,坦然以趋于至当之途之为愈也。一以见民彝者,吾民衡量事理之器。藏器于躬,待时而动,外界所加之迷惑迫压,如何其棼且重,彼自有其纯莹之智照,坚贞之操守,有匪先民之典谟训诰所能翳障以尽,奸雄之权谋数术所能劫持以穷也。方今求治之道虽广,论治之言虽庞,而提纲挈领,首当审谛兹理,以为设施。违此则去治日遥,泯棼之端,且惧迭起环生之无已矣。
诠“彝”之义,古有殊训。一训器:宗彝者宗庙之常器也。古者宗法社会时代,即祭即政。盖政莫始于宗庙,地莫严于宗庙,器亦莫重于宗彝也。故称其重者以概其余而为百器之总名。有祭器焉,有享器焉,有养器焉,有藏器焉,有陈器焉,有好器焉,有征器焉,有从器焉,有旌器焉,有约剂器焉,有分器焉,有赂器焉,有献器焉,有媵器焉,有服器焉,有抱器焉,有殉器焉,有乐器焉,有儆器焉,有重器焉。国家于冠、昏、丧、祭、征讨、聘盟、分封、赂献、旌功、平讼诸典,必以器从。是器乃为国家神明尊严之所托,有敢窥窃神器者,律以叛逆。周之衰也,楚人问鼎之轻重,王孙满严辞绝之,嘉其功焉。古之灭人国者,迁其重器,此名与器所由不可以假人也。商器之文,不过象形指事而已。周器之文,乃备六书,乃有属辞。其有通六书、属文辞、载钟鼎者,皆雅材也。制器能铭,居九能之一。凡古文可以补今书之阙,其韵可以补、之隙,其事可以补之隙,其礼可以补,其官位、氏族可以补之隙,其言可以补七十子大义之隙。三代以上,无文章之士,而有群史之官。群史之官之职,即在以文字刻之宗彝。是则宗彝至于有周,不啻文史、舆诵、箴规、典要之渊源。殆如罗马十二铜表之类,固不徒供金石家鉴定之资而已。余今举此,非故罗列古光古色,以坟冢窟藏之物眩惑吾二十棋[稘]国民之耳日[目],如古董论者之所为;乃以疏证文义之初,明古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宗彝,今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民彝。宗彝可窃,而民彝不可窃也;宗彝可迁,而民彝不可迁也。然则民彝者,悬于智照则为形上之道,应于事物则为形下之器,虚之则为心理之澂[征],实之则为逻辑之用也。[1]
此文出自于《李大钊卷(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
李大钊(1889—1927),字守常,直隶乐亭县(今属河北省)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早年毕业于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后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1917年底,被聘为北京大学图书部主任,后兼任北京大学政治学系、史学系教授,校评议会议员,校长室秘书。1920年10月创建北京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1921年起,任中共北京地方委员会书记、北方区执行委员会书记。1924年国民党改组后,当选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1927年4月被奉系军阀杀害。遗著编为《守常文集》、《李大钊全集》等。编者简介杨琥,1965年生,甘肃通渭人,历史学博士。先后就读于西北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现为北京大学校史馆副研究员。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选编有《宪政救国之梦:张耀曾先生文存》(2004)、《历史记忆与历史解释:民国名人谈五四》(2011)、《夏曾佑集》(2011)等书;参与编注《李大钊全集》(2006、2013)。另在《历史研究》、《中国学术》、《北京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若干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