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页码:337 页
出版日期:2009年06月
ISBN:9787229007492
装帧:精装
开本:16
定价:32.00
作 者: 毕淑敏 著
出 版 社: 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5-1
字 数: 320000
页 数: 341
开 本: 16开
纸 张: 胶版纸
I S B N : 9787540739133
包 装: 平装 所
属分类: 图书 >> 小说 >> 情感 >> 女性
定价:32.00
《拯救乳房》是内地第一本有关心理小组治疗的 文学作品。走进乳癌患者小组,你可以看到心灵深处 生与死的挣扎、爱与恨的冲突、真与假的交织、丧失的痛苦,更可以感悟到团体的力量、助人的快乐以及成长的喜悦。这就是小组治疗的魅力。
清华大学教授 樊富珉
这是一部扣人心弦、深入灵魂的著作;也是一部具有崭新思路、探索 心理治疗奥秘的著作;更是关注人性的呐喊,它定能引起读者的瞩目与思索。
北京大学教授 胡佩诚
“生、老、病、死”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必经发展阶段;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是偶然的,而死是 必然的;生是 大同小异的,而死是多种多样的。但是,长期以来,我们礼赞“生”而回避“死”。事实上,只有深刻地认识“死”和坦然地面对“死”,才能更好地把握“生”的价值,活出“生”的意义。对生命和死亡有所珍惜和惧怕的人,抽空翻翻此书,或有 裨益。
北师大教授 伍新春
成慕海:“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 暴跳如雷。” 安疆听到医生说她乳房上的包块很可能是恶性时,由衷地微笑。医生使劲揉 眼皮,掉了好几根 睫毛。花岚在丈夫裴华山的 西裤口袋里,发现一个电话号码,墨绿色 羊羔皮纸,女人 笔迹……
海外归来的心理学博士 程远青刊出广告,面向社会招募 乳腺癌病人,组成心理治疗小组。 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清秀妩媚的硕士生、现实而又无奈的下岗 女工、光鲜照人的 白领丽人、行踪诡秘的 妓女、性别不明的 神秘来客,一个个不相干的生命联成一个紧密的团体,携带着复杂经历,心灵深处生与死的挣扎,爱与恨的冲突,在小组内碰撞成长。
这是我国第一部 心理学家撰写的心理治疗小说,饱含 人文关怀精神,不懈地探讨癌症病人的精神尊严、人性完美等终极话题,深入描写了病人独特的 心路历程。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 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 心理咨询师, 内科主治医师,北师大文
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从事医学工作20余年,拯救过很多垂危的生命,帮助无数 来访者走出生命低谷,被誉为“ 文学界的白衣天使”。
毕淑敏是我国最著名的作家之·,共发表作品4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 红处方》、 《血玲珑》、 《拯救乳房》、《 女心理师》,中短篇小说集 《女人之约》、《 昆仑殇》、 《预约死亡》,散文集 《婚姻鞋》、 《素面朝天》、《保持惊奇》、 《提醒幸福》,短篇集 《白杨木鼻子》等。曾获 庄重文文学奖, 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 百花奖,当代文学奖, 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十六届“ 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十七届 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
本书是国内首部出自心理学家的心理治疗小说。
与狗有关的自杀
叫醒魔鬼
永远过不去的事
一道 老虎菜
绿色的羊羔皮纸
这个小组姓癌
按下你的 指纹
夜半铃声
墓地游戏
天堂里的政委
苦涩的 青苹果
乳房哭泣
白云之舞
我得了乳腺癌
心中 蟒蛇
种子蛰伏
台阶向上
熟悉的陌生人
向北再向西
婚礼,还是 军礼
谁设下的陷阱爱
也需要证明
从黑夜到黎明
想象死亡
子非鱼
泪洒春草
记忆之门
爱情如雪花
裸体秀
水晶厅的表决
花纹下面是金属
死亡盛典
与狗有关的自杀 :
他越来越喜欢“自杀”这两个字了。
它们端庄宁静,充满魅力。无声旋转着的 猩红引力,犹如巨大的 橡皮,会把他所面临的 匪夷所思的困境,涂抹干净。当他想到自己死后人们对 死因的种种揣测时,冷峻的嘴角浮出了微笑。
没有人会猜出他的真实死因。他事业有成,历史清白, 英俊有为,为人谦和,家有豪宅,出入汽车。也许惟一的缺憾是他还没有成家,壮年男子的这种状况,很容易让人和暖昧的习惯相连。但他在 私生活方面无可挑剔,没有情人,也不是同性恋。他规规矩矩地谈过恋爱, 性格不合而分手,所以至今单身。
一如他严谨的工作作风,对自杀也做了周密的研究。他在网上查了有关自杀的资料,据说女性多用服毒,男性多采自缢。这两种死法他都觉得有缺陷,关键是留下了全尸。
关于自杀的时间,香港一位硕士的论文以此为题,探讨在星期几自杀的人最多。他 兴趣盎然地看下去,决定把终结自我的时刻,选在硕士认为最少发生自杀的日子。不料看完全文,才知道没法以自己的死和硕士开个小小玩笑了。资料表明,女性在周末自杀的人最多,但男性无此规律,分布平均。
他决定采取 自爆的形式,地点选在一家 狗肉馆。他喜欢狗,原本预计将来退休后,养一大群 藏獒和一只京巴,不想来不及了。没有亲自养过狗,喜爱就更 一往情深。他决定用自己的生命,为狗们做一件事情。让这家狗肉馆,因为有人曾在这里成功自杀,生意 一蹶不振。
当他把一切计划妥贴以后,心情就稳定下来。经过狗肉馆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对悬挂着的狗肉们说,别急,我就要来解放你们了。 我的秘密也随之 烟消云散。
叫醒魔鬼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 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 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 程远青博士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候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 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 不修边幅的形体, 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 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 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 病入膏肓的组员们 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 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 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 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 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 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 显像管是 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
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 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 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 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 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 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 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 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 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 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 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 摧枯拉朽 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 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 独当一面的临床 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 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 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 单元房里。 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 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事情。
思忖之中, 母校 校庆。校园被怀旧的故人塞满每一个角落,连大操场边上旧厕所的一堆废砖,都不断有人凭吊。一般中学的校庆会像 贫农,母校不然,是个富农,不单 茶点丰富,中午还有一顿价格不菲的 自助餐。从
星级饭店请来的厨师把 餐台布置在篮球场上,高高的 白帽几乎触到 篮板。 冷拼热炒,袅袅香气把 篮筐的破 线头吹得像章鱼 触须,四下飘扬。来者无论老少,吃得双唇油亮,面红如蟹。
叙旧再久,必有一散。程远青因被几位老同学缠住,请她为各自的感情和子女问题支招,待走出校门,已是暮色四合。分手之后,程远青正待打车回家,一辆黑色奔驰无声地停在了她的身旁。电动玻璃窗摇下,一个很明亮的男声说:“请问,是程远青博士吗?”
程远青 下意识地回答:“我是。”答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回国不久,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眼下场面,有点像国外的 惊险片,认定了是你,便有一番打斗。
那人把车子停稳,走出来,面带微笑。他身材高大,挺拔瘦削,西服笔挺,脸部轮廓像 非洲人三斧劈出的木雕,不精致,但有一种独特的 精气神。“程博士,别那么紧张。我叫 吕克闸。算起来,不好意思,还是您的
学长。”
程远青笑了。一些杰出校友的名字和头衔,今天在会场上被大喇叭屡屡提及,程远青也 忝列其中。吕克闸这个名字,出现频率最高,据说校庆所有 开销都由他支付。其实他当年转学过来,只读了一个学期,成绩还差。如今是隽永生物公司总裁,身价不菲。
程远青说:“那要 谢谢你。”
吕克闸说:“谢什么?”
程远青说:“谢你的饭啊。”
吕克闸露出烤过瓷的 白牙说:“要谢这个,应该是校长,不该是您。如果您要谢我,就要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能请你坐一坐吗?”
程远青 去国时日已久,对国内人事心态,乐得能有第一手了解,就说:“好啊。到哪里?”
吕克闸说:“离这里不远,有一间酒吧。请上车吧。”
酒吧以航海为主题,假装无意地随处摆放着 缆绳和舵盘一类的装饰品,连挂衣帽的 钩子,都用抹了特质胶的 水手结替代,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冷峻,想来也是特选了海洋气息的 空气清新剂。吕克闸熟门熟路,落座于一架罗盘钟下的 独木舟旁。舟长丈余,虽是现代 能工巧匠的 复制品,一眼看去还是古拙苍凉。舟板的 木纹断裂处布满 蛀孔,舟帮之上,略加打磨,铺着一块厚厚的 玻璃砖,透过晶莹的玻璃,可以看到舟底 森然的疙瘩纹如老迈之眼。
程远青为自己点了水,纯净冷冽的水。吕克闸点了 烈酒。吕克闸说:“程博士,在酒吧里点水,是对这里的不敬了。”
程远青说:“所有的酒都是水变成的。”
吕克闸说:“就像我们不管现在是什么人,以前都是 天真无邪的中学生。”
程远青转了话题:“吕总裁常来这里吗?”
烈酒入口,吕克闸说:“我喜欢酒吧。尤其喜欢一个人呆在酒吧里。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不停地对我说酒是个 坏东西。”
程远青扣住:“看来经常有人对你说酒的坏话。”
吕克闸说:“是啊。我老婆。我父亲是得肝癌去世的,他是一个 老酒
鬼。烧他的时候,整个 火葬场都闻到了酒味。程博士,罢罢,初次见面,不说这种伤感的话了。知道你在国外读了心理学,很想和你合作。”
程远青说:“你是个企业家,我们怎么能合作呢?心理学某些分支和企业管理有关,可惜我不曾专修这些科目。”
吕克闸说:“我是研究生物化学的,在我眼里,人既是细胞的堆积, 支离破碎的,又是完整的 大一统。程博士从国外回来,一定想干成一番事业。我愿意无偿资助你,事你挑,钱我出。只有一个条件,要和癌症有关。我母亲也是被癌症带走的。想孝敬他们的时候,我 没有钱。有了钱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了。可天下还有无数的癌症,需人救洽。”
程远青说:“所以你要报效社会,满足自己的心愿。”
吕克闸说:“拔那么高,我 担待不起。我是商人, 在商言商。比如操办今天的校庆,很多人以为是个 义举,其实不过是为了多认识朋友。没有聚会,我就无缘和您再见面。当年,您比我低两级,成绩特优,全校瞩目,我哪能请您小坐。我很早就喜欢心理学。”
程远青说:“国外很多企业家都有自己的 心理医生。'’此话一出,略觉不妥,好像在推销自己。
幸好吕克闸说:“我可不敢请教心理医生。商人,连胃都填满了秘密,更不用说心。程博士,我倒要考考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酒吧?”
程远青如实答道:“不知道。心理学家没那么神。”
吕克闸是属于那种越喝脸色越惨白的人,伸出白蜡一般的手指说:“我喜欢海。你看那个 调酒师在干什么?”
迷蒙的灯光下,调酒师站在船长操作室模样的 吧台后面,双手将碧蓝的 基酒和一些辅料倒进调 酒壶,加进锐利的冰块……酒壶 高扬翻飞摇晃,冰与冰的破碎之声在酒吧浮动。摇匀了的酒滤出,再用一片柠檬挂杯。那
杯酒就像一尾活泼的 金枪鱼,蹦到了程远青面前。
吕克闸说:“这种酒的名字叫——风暴,我为您点的。杯中风暴, 儿戏而已。癌症是真正的海,人类至今 顶礼膜拜的海。”
程远青用“风暴”和吕克闸碰了杯,在这一瞬决定和吕克闸合作。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
乳腺癌是女性杀手,并对 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 长项,组织小组你是 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 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只需一个小小的广告。”程远青微笑着,用 小指一划,如同在空中绘了一片透明 柳叶。
“给我省钱,是不是?程博士,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可以把整张版面买下来送给你。”吕克闸喜欢程远青划小指的这个动作,觉得属于知识化的 风情万种。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 CDMA手机? 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 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先要搞清这是什么人的眉毛? 长寿眉还是 蛾眉?宽度可有 天壤之别啊。”吕克闸回应玩笑。
程远青浑然不觉道:“准确地说,就是一乘四厘米的面积……”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就找我,这个手机号码,日夜都开着。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可惜马上要进行谈判,吕克闸只得结束对话。他喜欢和这位留过洋的 女博士聊天,有类乎薄荷般提神醒脑的效能。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 窸窸窣窣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位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养病。我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 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那一端惊讶迷惑地说:“甄……甄……什么选?”
程远青解释道:“甄别的甄,选择的选。不是所有报名的人,都能成为组员。在这之前,要面谈一次。”
“病得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 阎王爷凉 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说:“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 兀自把 听筒砸下。此刻的暴怒和刚才的懦弱,恰成鲜明对照。
程远青看着电话机,缓缓放下。她不想把小组办成街头的秧歌队,原则一定要坚持。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 床头闪烁的 电子钟,用 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 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 稍纵即逝的魔力。
“程博士 您好,很抱歉 半夜三更打扰。”那人 彬彬有礼。
“没关系。”程远青拼命睁大眼睛,以尽快 进入工作状态,力求口齿清晰地回答。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 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 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
伤痛的精神范本
脚 印
去年五月,有机会和毕淑敏谈起她新写的东西,她说叫《癌症小组》,她说这个名字感觉上也不太合适,因为主要写乳腺癌,乳腺得了癌,切除乳房是必然。乳房作为女性的特征之一,自然有更多的心理学、社会学方面的问题。这就意味着,乳腺癌给患者带来的精神压力远远重于其他癌症患者。女性的乳房和生命、美联系在一起,文学、绘画、摄影、影视不断塑造着完美的乳房。而日益猖獗的乳癌(在发达国家、其发病率是百分之十)却在无情地摧残着无数现代女性的身体和心灵。她谈到她看到一幅广告、一个女人只剩一只乳房、而另一只被切除乳房原位刺着美丽的花纹时的震憾……
那天谈得很抽象,但我感觉她在这部作品中浸淫已久,具体的人物、情节就不那么重要了。直到看见书稿,一气读完,仿佛又回到青城山下那个挑灯夜谈的场景。及至今天的sars肆虐,恐惧弥漫,愈发感觉到抒写伤痛的意义。
sars东侵以来,我们听到很多"不要恐惧,要有信心"的忠告,世界著名病毒学家还在央视上说如今全球感染sars的总数大约5000人,而每一天感染上艾滋病的人是一万五千人,而艾滋病袭击人类已经二十年了,死的人也有二百五十万了。这位专家语调缓慢地说,"对sars用不着恐惧。"
可是这恐惧已经围困我们很长时间。"sars"是什么呢?除了我们知道的咳嗽、高烧、气喘这些症状,降临我们自身更确切的是苦闷、焦虑、烦恼、紧张、压抑、幻灭感。艾滋和车祸给我们带过这些吗?
Sars袭击了强壮的身体,同时也袭击了脆弱的心理。按荣格的话说"物理事件与心理事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同等对立关系。" sars病毒的传染力所构成的社会心理反应,其传染力远大于病毒的传染力。
在社会处于方向不明的恐慌中,我们现在尤其需要关于人心灵的知识,要排除人们内心中的恐惧、苦闷、焦虑,医药、手术、律令对如此宏大的公众没有任何用处。我们需要像毕淑敏这样有责任感的心理学家、作家,为非常时期的大众走出心理困境开出"心理处方"。
许多年前文坛掀起过"新体验小说"的热潮,在读过的作品中的印象里,毕淑敏是"新体验"的实践者,或者说评论家弄了个"新体验"的概念,把毕淑敏的作品装了进去。"新体验"表面看是作者对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要亲历亲为,关注体验过程,是对作家对疾病灾难的人性体验。实际上"新体验"更接近自然主义,它对生老病死逼真地描写,细致入微地感受,更多地开辟了小说新的写法。只有毕淑敏真正地不把"新体验"作文体玩耍,而执着地探求疾病对人生价值的磨砺。毕淑敏作为从医二十年的大夫,作为坚持抒写人性的作家,疾病和精神当然是开掘不完的写作资源。她写过《生生不息》、《红处方》、《血玲珑》……她会讲一个很好的医学方面的故事,并把疾病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伤痛渲染得淋漓尽致。故事讲完了,伤痛的余烟久久缭绕。毕淑敏首先是一个临床医生,了解疾病发生发展过程。但她又是一个实际从事精神治疗的心理大夫,她除去写小说外,大量时间花在心理治疗这项艰苦的职业活动中。疾病是她对人的观察点和出发点。
《拯救乳房》把乳癌病人的心路历程作为小说反映,其实有些冒险:美被病魔践踏,生命尊严遭肥摧残,悲惨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而毕淑敏坚持要在书中"面对最悲惨的结局,勇敢抒发内心的恐惧与失落"。她用心理小组的形式,让病人说出现实(身体和精神的现实)说出真实(尽管有时非常残忍)。每个人的心理现状都有一个形成过程,乳癌患者有什么特殊"形式"呢?作品并不局限于"知道自己患乳癌"的那一瞬间,而需要救助的心灵却从这里渴求。其实疾病、死亡、恐惧,从未曾离开过人类,只是这些问题总是分散地困扰着具体的个人。《拯救乳房》鼓励人们自己承担起对自己的分析责任,在身体和心理困境中深入到人性深处,发掘出人性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使人产生信心和力量。小说在伤痛的叙述中充满了关于人性的丰富知识,展示心理的形成机制,以及走出心理困境的路子。人在脆弱的时候需要言说,也需要倾听。所以这是一部心理交流的书。
《拯救乳房》用"心理小组"的形式让身体和心理同样脆弱的病人在一起寻求精神安慰和精神强大,这对于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摆脱精神困境的人们也许是条可行的路子,但这并不是这本书的全部价值。书中不懈地探讨癌症病人的生命尊严、人性完美问题,饱含人文关怀精神,表现出癌症患者这个群体为尊严而生的价值观,也深入探讨恐惧、死亡等现代话题。在人们面对灾难、饱受精神重创的时期,这本书可作为这一时期的精神范本。
毕淑敏 答记者问
死亡是成长的最后阶段。
凡是必然的东西都不应引起恐慌。
我为什么想到"拯救乳房"?
我很希望能主持一个真正的癌症小组。
这个小说很好看。
问:听说你的新作即将问世,读者期待已久.他们想知道你的新作写的是什么?
答:如果要为这部小说找几个高频词的话,我以为可以入选的有:"心理学、癌症、命运、死亡和爱"。你试着把这几个词串起来,基本的框架就有了。我惟一想补充的是,这部小说还是很好看的。
问:许多读者读过你的〈红处方〉、〈血玲珑〉,而这部新作又是关注医学或疾病(包括心理疾病)问题的小说,你为什么对这类题材感兴趣?
答:我16岁时离开北京到西藏阿里当兵,酷寒、缺氧和边防军的艰苦,可真把我给吓坏了。觉得人的生命太脆弱了,时时都会死亡,17岁的我像70岁的人一样心境苍凉。在半年和山下不通任何音讯的日子里,我嚼着干枯的脱水菜呆呆地看着万古不化的寒冰出神,有时竟不知自己是一个人还是冈底斯山的一块石头。夜晚眺望星空,我知道自己必有一天会死亡,化作烟尘。于是我决心自己的一生要过得有趣有意义,还要与他人有益。我要把自己在高原11年所体验到的生命的宝贵,传达给他人。这就是在我的长篇小说里一以贯之的主题--爱惜生命。
问:为什么偏要拿乳腺癌说事?
答:乳腺癌在全球统计已位居女性癌症的首位,作为女性,我非常关注这一点。小说本来就是找个由头来说事的工作,我选择了癌症小组这个素材,用什么癌症呢?用肝癌肺癌?用鼻咽癌还是胰腺癌?如果恶性程度太高的话,很多组员恐怕难以坚持小组的长期活动。再说我希望这个小组的成员主要是女性。几个条件组合在一处,乳腺癌就成了首选。
问:疾病向来与人的精神状态相连,而你的新作致力于探讨绝症病人心理历程,你认为它的意义何在?有什么风险吗?
答:以癌症病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喜欢看。我觉得癌症在人生这张卷子上,是一道占分最多的不可回避的大问答题。看看我们四周吧,几乎每一家人,都和癌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谈到癌症的时候,那种普遍的恐惧哀伤和避之惟恐不远,就是明证。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谈论死亡,谁要是得了癌症,就像是被送上了死亡传送带,被快速输入了无底黑洞。这个心理陷落比身体上的衰弱更要迅捷和可怕。作为家属,也不知如何面对罹患恶疾的亲人,普遍生活在欺瞒和伪装之中。当死亡不能避免的时候,我们总还可以有相濡以沫的真情,这是人生的大悲苦。否则,我们就真真被厄运击倒了。我特别想传播"死亡是成长的最后阶段"这样一个积极的心理学观点。我希望这本书所描写的内容不要吓退了那些胆小的鸵鸟埋头的朋友。
问:你说过要"面对最悲惨的结局,勇敢抒发内心的恐惧与失落"、请问你在写作过程中的感受如何?又是如何面对残忍的真实?
答:由于这个题材的沉重性,我特别要求自己在描写的过程中,不慌张,不恐怖,不血腥,不煽情。我希望自己笔下所传达出的情感是镇定的,宁静的,还有洁净和光明。当然,还要尽可能地幽默。具体做得如何不得而知,只能说尽力而为了。我还在里面布置了一些悬念,既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必要,也是我想给哀伤的气氛做个调剂。自以为得计,至于效果如何,我愿意接受读者的检验。
问:作品中经常提到"精神救援,精神治疗",你认为绝症病人或他们的家属读这部作品会有帮助吗?癌症小组这种形式在中国是否真的存在?
答:我不敢奢望一本书能有多少救援的价值在内,而只是想传达一种精神的握手。当你以为你所遭遇的困境绝无仅有,当你以为无比孤独的时候,也许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哀伤和痛苦与你同在,也还有很多坚守和胜利伴你左右。癌症小组这种形式,在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已经相当的普及。在我国,也有了尝试。
问:作品主要涉及癌症病人的精神尊严、人性完美,如何对待恐惧、死亡等现代话题,你以前的作品也有所涉及,比如<预约死亡>,这部作品中又有了许多新的思考,能谈谈吗?
答:关于死亡,我以为这是人生的一道大题。以前这好像属于老年人思考的范畴,但一个"非典",把它年轻化了。死亡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如影形随,它不可怕,但需要认真对待。死亡是必然的,凡是必然东西都不应引起恐惧。生命是一个面向死亡的存在,由于在隧道远方矗立着铁闸一般的死亡,我们的日子因此变得美丽而紧迫。
问:作品真实纪录了公务员、老干部、下岗女工、妓女各色人等的惨痛经历,他们有原形吗?
答:癌症小组是一个完全虚构的群体。四年心理学的学习,对我了解自己和了解他人有了很大的帮助。比如以前写妓女,我就很没把握,非得采访若干个妓女才敢下笔。但现在我对人物内心轨道运行的痕迹,已经较有信心。
问:听说你开了家心理咨询门诊,这部作品与你的门诊有什么关系?比如作品中某些人物会是你的病人吗?
答:我的确开有一家心理诊所,但我在那里的身份是心理医生,我要遵守严格的行业规则和法律的界定,决不允许把任何来访者的资料直接变成小说的素材。整个癌症小组的故事,在我开办诊所之前就已编织完成,和来到我的诊所咨询的人员没有丝毫关系。
问:作品写了一个癌症小组的成长过程,我们注意到小说中心人物是一位心理学博士,而你也是一位心理学博士,请问你会不会也去组织一个癌症小组?
答:我做心理医生要在约定时间出诊,做作家要用大量的时间走路读书。还要照顾老人会晤朋友,洗衣做饭到自由市场采买……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很希望能主持一个真正的癌症小组,但具体落实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主要是时间太紧张了。
与狗有关的自杀:
他越来越喜欢“自杀”这两个字了。
它们端庄宁静,充满魅力。无声旋转着的猩红引力,犹如巨大的橡皮,会把他所面临的匪夷所思的困境,涂抹干净。当他想到自己死后人们对死因的种种揣测时,冷峻的嘴角浮出了微笑。
没有人会猜出他的真实死因。他事业有成,历史清白,英俊有为,为人谦和,家有豪宅,出入汽车。也许惟一的缺憾是他还没有成家,壮年男子的这种状况,很容易让人和暖昧的习惯相连。但他在私生活方面无可挑剔,没有情人,也不是同性恋。他规规矩矩地谈过恋爱,性格不合而分手,所以至今单身。
一如他严谨的工作作风,对自杀也做了周密的研究。他在网上查了有关自杀的资料,据说女性多用服毒,男性多采自缢。这两种死法他都觉得有缺陷,关键是留下了全尸。
关于自杀的时间,香港一位硕士的论文以此为题,探讨在星期几自杀的人最多。他兴趣盎然地看下去,决定把终结自我的时刻,选在硕士认为最少发生自杀的日子。不料看完全文,才知道没法以自己的死和硕士开个小小玩笑了。资料表明,女性在周末自杀的人最多,但男性无此规律,分布平均。
他决定采取自爆的形式,地点选在一家狗肉馆。他喜欢狗,原本预计将来退休后,养一大群藏獒和一只京巴,不想来不及了。没有亲自养过狗,喜爱就更一往情深。他决定用自己的生命,为狗们做一件事情。让这家狗肉馆,因为有人曾在这里成功自杀,生意一蹶不振。
当他把一切计划妥贴以后,心情就稳定下来。经过狗肉馆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对悬挂着的狗肉们说,别急,我就要来解放你们了。我的秘密也随之烟消云散。
叫醒魔鬼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
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事情。
思忖之中,母校校庆。校园被怀旧的故人塞满每一个角落,连大操场边上旧厕所的一堆废砖,都不断有人凭吊。一般中学的校庆会像贫农,母校不然,是个富农,不单茶点丰富,中午还有一顿价格不菲的自助餐。从
星级饭店请来的厨师把餐台布置在篮球场上,高高的白帽几乎触到篮板。冷拼热炒,袅袅香气把篮筐的破线头吹得像章鱼触须,四下飘扬。来者无论老少,吃得双唇油亮,面红如蟹。
叙旧再久,必有一散。程远青因被几位老同学缠住,请她为各自的感情和子女问题支招,待走出校门,已是暮色四合。分手之后,程远青正待打车回家,一辆黑色奔驰无声地停在了她的身旁。电动玻璃窗摇下,一个很明亮的男声说:“请问,是程远青博士吗?”
程远青下意识地回答:“我是。”答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回国不久,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眼下场面,有点像国外的惊险片,认定了是你,便有一番打斗。
那人把车子停稳,走出来,面带微笑。他身材高大,挺拔瘦削,西服笔挺,脸部轮廓像非洲人三斧劈出的木雕,不精致,但有一种独特的精气神。“程博士,别那么紧张。我叫吕克闸。算起来,不好意思,还是您的
学长。”
程远青笑了。一些杰出校友的名字和头衔,今天在会场上被大喇叭屡屡提及,程远青也忝列其中。吕克闸这个名字,出现频率最高,据说校庆所有开销都由他支付。其实他当年转学过来,只读了一个学期,成绩还差。如今是隽永生物公司总裁,身价不菲。
程远青说:“那要谢谢你。”
吕克闸说:“谢什么?”
程远青说:“谢你的饭啊。”
吕克闸露出烤过瓷的白牙说:“要谢这个,应该是校长,不该是您。如果您要谢我,就要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能请你坐一坐吗?”
程远青去国时日已久,对国内人事心态,乐得能有第一手了解,就说:“好啊。到哪里?”
吕克闸说:“离这里不远,有一间酒吧。请上车吧。”
酒吧以航海为主题,假装无意地随处摆放着缆绳和舵盘一类的装饰品,连挂衣帽的钩子,都用抹了特质胶的水手结替代,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冷峻,想来也是特选了海洋气息的空气清新剂。吕克闸熟门熟路,落座于一架罗盘钟下的独木舟旁。舟长丈余,虽是现代能工巧匠的复制品,一眼看去还是古拙苍凉。舟板的木纹断裂处布满蛀孔,舟帮之上,略加打磨,铺着一块厚厚的玻璃砖,透过晶莹的玻璃,可以看到舟底森然的疙瘩纹如老迈之眼。
程远青为自己点了水,纯净冷冽的水。吕克闸点了烈酒。吕克闸说:“程博士,在酒吧里点水,是对这里的不敬了。”
程远青说:“所有的酒都是水变成的。”
吕克闸说:“就像我们不管现在是什么人,以前都是天真无邪的中学生。”
程远青转了话题:“吕总裁常来这里吗?”
烈酒入口,吕克闸说:“我喜欢酒吧。尤其喜欢一个人呆在酒吧里。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不停地对我说酒是个坏东西。”
程远青扣住:“看来经常有人对你说酒的坏话。”
吕克闸说:“是啊。我老婆。我父亲是得肝癌去世的,他是一个老酒
鬼。烧他的时候,整个火葬场都闻到了酒味。程博士,罢罢,初次见面,不说这种伤感的话了。知道你在国外读了心理学,很想和你合作。”
程远青说:“你是个企业家,我们怎么能合作呢?心理学某些分支和企业管理有关,可惜我不曾专修这些科目。”
吕克闸说:“我是研究生物化学的,在我眼里,人既是细胞的堆积,支离破碎的,又是完整的大一统。程博士从国外回来,一定想干成一番事业。我愿意无偿资助你,事你挑,钱我出。只有一个条件,要和癌症有关。我母亲也是被癌症带走的。想孝敬他们的时候,我没有钱。有了钱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了。可天下还有无数的癌症,需人救洽。”
程远青说:“所以你要报效社会,满足自己的心愿。”
吕克闸说:“拔那么高,我担待不起。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比如操办今天的校庆,很多人以为是个义举,其实不过是为了多认识朋友。没有聚会,我就无缘和您再见面。当年,您比我低两级,成绩特优,全校瞩目,我哪能请您小坐。我很早就喜欢心理学。”
程远青说:“国外很多企业家都有自己的心理医生。''此话一出,略觉不妥,好像在推销自己。
幸好吕克闸说:“我可不敢请教心理医生。商人,连胃都填满了秘密,更不用说心。程博士,我倒要考考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酒吧?”
程远青如实答道:“不知道。心理学家没那么神。”
吕克闸是属于那种越喝脸色越惨白的人,伸出白蜡一般的手指说:“我喜欢海。你看那个调酒师在干什么?”
迷蒙的灯光下,调酒师站在船长操作室模样的吧台后面,双手将碧蓝的基酒和一些辅料倒进调酒壶,加进锐利的冰块……酒壶高扬翻飞摇晃,冰与冰的破碎之声在酒吧浮动。摇匀了的酒滤出,再用一片柠檬挂杯。那
杯酒就像一尾活泼的金枪鱼,蹦到了程远青面前。
吕克闸说:“这种酒的名字叫——风暴,我为您点的。杯中风暴,儿戏而已。癌症是真正的海,人类至今顶礼膜拜的海。”
程远青用“风暴”和吕克闸碰了杯,在这一瞬决定和吕克闸合作。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
乳腺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组织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只需一个小小的广告。”程远青微笑着,用小指一划,如同在空中绘了一片透明柳叶。
“给我省钱,是不是?程博士,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可以把整张版面买下来送给你。”吕克闸喜欢程远青划小指的这个动作,觉得属于知识化的风情万种。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先要搞清这是什么人的眉毛?长寿眉还是蛾眉?宽度可有天壤之别啊。”吕克闸回应玩笑。
程远青浑然不觉道:“准确地说,就是一乘四厘米的面积……”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就找我,这个手机号码,日夜都开着。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可惜马上要进行谈判,吕克闸只得结束对话。他喜欢和这位留过洋的女博士聊天,有类乎薄荷般提神醒脑的效能。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窸窸窣窣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位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养病。我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那一端惊讶迷惑地说:“甄……甄……什么选?”
程远青解释道:“甄别的甄,选择的选。不是所有报名的人,都能成为组员。在这之前,要面谈一次。”
“病得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说:“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下。此刻的暴怒和刚才的懦弱,恰成鲜明对照。
程远青看着电话机,缓缓放下。她不想把小组办成街头的秧歌队,原则一定要坚持。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程博士您好,很抱歉半夜三更打扰。”那人彬彬有礼。
“没关系。”程远青拼命睁大眼睛,以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力求口齿清晰地回答。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亲爱的读者:
您好!
我们通过文字相识,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许永远不会相见,却通过冷冰冰的文字,像河之间的青石小桥,安静地连接。
文字是我的另一朵生命。我自知生理生命是有限定的,明白文字也有它的寿数。多年前,当它们从我的手指脱出后,我以为它们很快就会寿终正寝,一如朝生夕死的蜉蝣。现在,它们又有了出版的机会,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时间,远比我所预计的要长久,心中充满了感动。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理想的死亡方式,是悄无声息地辞世。死前的那一天,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悠然度过。比如晚饭时颤颤巍巍地挟一筷子碧绿的小菜,比如慢慢地挪到窗前看月亮的圆缺……然后在午夜的某一个瞬间,安详地沉睡不再醒来。
希望我的文字也有这样的善终。比如我曾经热血沸腾描绘的故事,已经遥不可及,无人倾听。比如我曾经一往情深的挚感,已经不可理喻,令人昏昏欲睡。比如驮载我理想的文字,愿景实现或是被证明只是自作多情……凡此种种,都是我的文字永远安歇的指标。愿它们无声无息地隐没,就像从未降临。
多么想变成一本书,就像您此刻手中翻到的这一本。呆呆地站在书架上,等待着有一天被人在茶余饭后打开。多年前注含在书页中的深情缓缓释放出来,一如一块从白垩纪埋藏至今的煤,开始燃烧。
也许我变成的书,其命运是永远钳闭着双臂僵直伫立,直站得遍体黄萎骨骸松散飘零在地。那也无妨啊,就像有些人一厢情愿的爱情,只是等待,地老天荒。
也许这本书的某一句话,会在某一个瞬间像柳絮一样飘落在你心房,那样微小,那样轻渺。但它其中包裹的小小种粒,在相宜的条件下,也会发芽。那时候,本书会在暗夜中微笑。
深深祝福您!
毕淑敏 敬上
2012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