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保松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2-4
定价: 29.00元书籍封面
装帧: 平装
ISBN: 9787108039712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师,研究政治哲学的学者。他把对哲学、人生与大学教育的种种思考写下来,通过电子邮件寄给学生,然后一起讨论。这样的交流,夜以继日,经年堆叠,已有数十万字。通过撰写和阅读这些文字,教师与学生两者均获得了超出流俗之上的精神与信念的支持。
我知道,说易做难,尤其在巨大的不公体制面前要求自己做个公正的人,需要极大的自信和勇气,同时必须承受无数不可知的风险。但我们还记得罗尔斯在《正义论》中如何论爱吗?“人一旦爱,遂极脆弱:世间没有所谓爱恋之中却同时思量应否去爱之事。就是如此。伤得最少的爱,不是最好的爱。当我们爱,就须承受伤害和失去之险。”罗尔斯是说,决心做个公正的人,就像投入爱情一样,路途中总有可能会受伤,但我们不会因为爱的风险太大而放弃去爱。为什么?因为公正和爱,是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价值。实现这些价值,生命才会美好。
自序:活得好这回事
致谢
辑一 学生
1.或许不是多余的话
2.独一无二的松子
3.政治、学术与人生
4.论辩和论政
5.读书之乐
6.政政人何所重
7.走进生命的学问
辑二 老师
8.夜阑风静人归时——悼念陈特先生
最后的五堂课:与陈特先生对谈
9.之一:体验死亡
10.之二:追寻意义
11.之三:善恶幸福
12.之四:师友杂忆
13.之五:论情说爱
14.光照在黑暗里──追念沈宣仁先生
15.真正的教者──侧记高锟校长
辑三 大学
16.中大人的气象
17.我所理解的新亚精神
18.做个自由人
19.个人自主与意义人生──哈佛学生的两难
20.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重建中国大学的价值教育
21.大学的价值:与梁文道对谈
辑四 回忆
22.童年往事
23.倘佯在伦敦书店
24.淘书心情
25.寻找以赛亚.伯林
26.活在香港:一个人的移民史
27.行于所当行:我的哲学之路
28.可有可无的灰尘(代后记) 陈日东
《走进生命的学问》:走进生命的学问,是周保松先生追求的境界。呈献在读者面前这本小书《走进生命的学问》,是他在探索路上留下的足印。这些足印,或深或浅,承载了他的思想和情感。
《走进生命的学问》有不同主题,但归根究底,都在关心同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活好自己的人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不易答。
此刻,夜深,窗外下着冷雨。我在书房静静听着“广陵琴韵”,偷得一刻空闲,翻开梁漱溟先生的《我生有涯愿无尽》。读不下去。在这样的雨夜,听着这样幽幽的琴音,心有不舍。因为,明天,你们将一一披上毕业袍,正式告别三年的大学生活。这几天,一直告诉自己要好好写点东西,和你们道个别。只是真的到了眼前,却又有鲁迅在《野草》中所说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那份无可言状的寂寥。所以,一直不想也不忍动笔。反正,一切都会过去。只是,在这样的寒夜,离情一如那无孔不入的寒风,挥之不去。既然如此,我便想到什么说什么,像平常般和大家聊聊天吧。
那天,在新亚书院毕业礼,我又一次站在圆形广场,和同学一起照相。正好是十年以前,我站在同一阶梯,和哲学系老师一起,拍我的毕业照。曾经教过我的师长,陈特、沈宣仁、黄继持先生走了,刘述先、何秀煌、卢玮銮先生退休了,石元康先生教完这学期,也将告别杏坛。新亚依然。钱穆图书馆旁边的木棉,乐群馆前的桃花,在毕业季节,依旧识趣地盛开。水塔巨大的身躯,仍然忠诚地守护着新亚。当我和同学一起,穿过那耀目的镁光灯,我仿佛看见当年穿着毕业袍的我,在远处静静伫立,见证着不变中的巨变。那一刻,我忍不住想,十年后,我将如何?中大呢?香港呢?我身边的学生呢?我一片茫然。生命,实在有太多偶然和意外。十年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会为人师表。而十年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身边很多我珍惜的人将会离开,而新亚的木棉将年复一年的绽放。
想当年,在毕业前最后一次的周会,我和同学一起唱起心爱的新亚校歌,心里怀着伤感,对着其他毕业生大声说:“今日,我以身为新亚人而傲;他日,我要新亚为我而傲。”那时,自有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情。如今想来,倒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只是对于什么是一个人值得骄傲的东西,别有一番体会。例如,我会问,今天的新亚和中大,有什么值得我为它而傲?而我又应做些什么,才叫不负母校对我的期许?我多少知道答案。只是,我也逐渐发现,我的答案,原来和很多人不一样。我看着以为好的东西,别人却不如是想。清楚这点,多少有点苦涩。走在众人之中,总是安全而舒适,而我一直以为有很多同路人。
然后我又想,十年后,如果再见你们,我又会为你们的一些什么而骄傲呢?相处三年,你们应该知道,我不会用是否名成利就来衡量你们的人生价值。这些都是好东西,使人活得安稳安全,也是很多人毕生奋斗追求的目标。但我确切知道,在香港这样一个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要实现这些目标,往往要付出很大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是辛劳,不仅是汗水,还必将有无数的委曲和尊严的丧失,必将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并在残酷竞争中伤害自己同时伤害别人,甚至被迫出卖良知。我们难免心灵斑驳。
对不少人来说,这些代价是值得的,甚至根本不当这是代价。我对此很有保留。如果一种“成功”的生活,其中只有无穷尽的竞争和对物质的追求,却没有信任没有关怀没有公正没有爱,这是幸福的生活吗?最少,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不如是想。他在雅典被公民集体审判时,无惧地说,如果一个人一生只知道努力追求金钱名声,却不在乎真理和灵魂的完善,那是可鄙的生活。
我自然明白,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选择——无论那是得已或不得已。但我依然想说,如果在日后的人生中,你们能够活得自由,活得正直善良,有自信走自己的路,懂得热爱自然和感受人际关系中的真挚情感,并对社会中的弱势者有基本关怀,那么,我会由衷为你们骄傲。我知道,在香港这样一个“中环价值”当道的城市,要过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易。因为在她眼中,只有竞争只有效率只有弱肉强食人践踏人,却甚少我们课堂上向往的公义平等尊严,乃至将人视为目的而非仅为手段。很不幸,我们必须活在这样的城市,并投入这样的游戏。 我们的心灵,遂恒常面对曲折挣扎腐蚀。自由自主,如此难求。社会压力愈大,现实限制愈多,一己抗衡的力量就愈弱。而对生命愈有要求,对生活愈敏感的人,却愈感受到其中苦况。底线遂一退再退,原则调整复调整。或许去到某一刻,我们不得不接受,那就是人生的唯一选择,从而失去仅有的对生活的另类想象。我们渐渐相信,生活不得不如此,生活本是如此,生活就该如此。我们遂不自由,遂彼此奴役,遂丧失活出个性的力量。
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问题却在于,如果一个反思式的人生,必须直面人生种种软弱丑陋伤痛,我们能够承受得起吗?我们有责任要承受吗?对生命对社会不断的反省,真的令我们活得更加美好吗?苏格拉底以他自己来示范说,是的是的,活得正直正当,追求美善,我们才能活得幸福,因为活得好与活得高尚,是同一回事。正因为此,人生的首要关注,不是我们的身体和职业,而是灵魂的完善。要得到这种幸福,我们必须践行美德,活得正直公正,即使要为此付出极大代价。但在一个享乐主义和自利主义的时代,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早已显得过时,甚至被视为疯子。但他不是疯子。他是古希腊的伟大哲人,是西方思想的源头,并为了坚持一己信念而不惜舍弃生命。
尽管如此,依然有人会说,这只是纯粹的个人选择。只要我们不像苏格拉底那样看人生,自然活得心安理得。而当绝大部分人都选择活得不正当不高尚并视之为好的时候,一个苏格拉底式的人,活得好的那份自信又从何而来?而若为此而放弃世间众多其他的好,又是否值得?问题实在艰难。毕竟,生活中限制重重,而生命属于每一个人。对于人该如何活,在这样的世代,谁可以有绝对的权威?而微弱的个体面对庞大的制度,坚持又从何谈起?’我知得愈深,愈不敢要求。也正因此,我实在不想循例说那“前程似锦”的套话。中大,也许只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而人生忧患,也许只从离开大学站才真正开始。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至少至少,苏格拉底用他的生命启迪我们,选择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活得高尚活得正当,是值得追求的。我不知道,如果我们连这点信念也失去,那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坚持,生活的意义又从何谈起。
大学教育,理应好好培养学生成为独立而有个性的自由人,积累知识沉淀智能,拓阔视野建立自信,从而在步入社会后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击倒,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积极参与社会改良,活出丰盛而有价值的人生。很可惜,今天的大学教育,在所谓国际化市场化大潮中,离这个目标愈来愈远,而古典的人文教育理念,亦几已遭人遗忘。所以,当我问母校有何值得自己骄傲的时候,我既感到困惑失落,同时感到一己责任之重大。
三年前9月开学第一个星期的第一天,我们一同走进中大。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我是你们第一个上课的老师。我们能成为师生,其中必有许多不知的因缘。如果没有记错,也是在第一课上,我和你们谈及苏格拉底的教导。在其后的日子,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思考,看着你们一步步成长。我记得你们每个人的名字,甚至清楚每个人的性情。我相信,三年的政治系生活,将是你们人生最美好的回忆;而他日捧起《政治哲学对话录》,相信大家仍会记得,我们曾经如此一起忘我地思考哲学和政治。只是,把回想留给未来吧。你们如此青春年少,对未来的生活必定充满这样那样的美好想象,也必定有万分开拓前路的勇气和豪情。珍重!P3-7
我早就预计这篇后记会很长,但没想到这样长。或许我的潜意识知道,机会只此一次,要说的便要尽量说。文章里的分析,看似有很多愤世嫉俗的批评,不应该出自一个虚无主义者之口。我其实心里很明白这种张力,只是我的写作能力有限,没法调和得更好。但不打紧,反正这本书早晚会在宇宙中消失,写得好不好,到头来也没分别。生命终究没有先天的意义,一切皆是想当然的游戏——包括我这句话。我还有执着,还有要求,只因贪玩——没难度的游戏太容易玩腻了。一刀切否定世事万物的存在价值,很轻易,这种廉价的虚无主义,往往伴随生活的不如意而生,借着否定全世界,减低失落感,让自己好过一点。骨子里,它还是相信有绝对真理,只是一时间找不到,才逃避现实起来。有一天,上帝显灵,他们会义无反顾地追随,做最虔诚的教徒。我没这种天分,就算上帝站在跟前,我也当他是常人。我只能做一个无所谓执着或不执着的人,充满矛盾地投向虚空,融入虚无——不是相对于有的无,而是谈不上有无,最终连虚无本身也消解的空。
在朋友眼中,我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和虚无缥缈拉不上关系。我平日的一些言论,更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我热爱世界,热爱生命。其实,我只是碰巧听过罗尔斯这类哲人的想法,感觉投缘,用来思考和批判社会建制的不公义而已。我究竟有多认同这些正义理论,实在无可肯定,亦毋需肯定。正如用喜剧的方式演悲剧,我就用非一般的热诚来体现无比的冷酷。我根本不关心人,不关心社会,对你这个朋友,自然也不关心,我只是懂得让别人觉得我关心他而已。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灰尘。我关心,只表明我不会执着于否定,关心与否由我取舍。正与反,在本质上无异,我们这一生受千万人拥戴,抑或受千万人唾弃,放在宇宙历史的长河,一样微小得可怜。同样微小,同样是过眼烟云的,还包括宇宙历史本身——微小当然是权宜的说法,说到底,并没有微小和不微小之分。
机缘这回事,实在奇怪得可怕。在我们过去和将来有千千万万年,世上又有数十亿林林总总的人,当中一粒微尘,立足在光明的大陆,另一粒置身于黑暗的幽谷,他们居然可以相遇,还惺惺相惜,相交至今。
纵使我以下的话无聊至极,但于你而言或有点意义,我也就不妨说出来,当是一个纪念:从你的角度出发,要令世界重回正轨,还有无数难关要闯,你得继续提升你的水平,冲破极限。自由主义并不足以解决人类趋向自取灭亡的困局。它容许跨国企业手握欲望的指挥棒,使人类陷入博弈两难的境地,放弃关心整体和长远的福祉,只求眼前的私欲得到最大满足,甚至连剥削同类,残害其他生灵也不当是一回事。是故人必须学懂谦卑,限制其自私自利的一面,他们只是地球其中一个成员,要与其他生物和谐共处,保持地球的生态平衡,地球上的公民才有望活得好,活得公正——公正,不止对人类这种灵长类动物而言。
因此,我们要跳出单单以人类福祉为依归的思考逻辑,将公正的概念扩充应用至其他物种上,由小乘至大乘,由小我至大我,追求动态的均衡,体现自由和爱的真谛,建构一套崇尚绿色和简约生活,开放而非封闭性系统的理论,我姑且称之为地球公民主义。我明白,高谈放论容易,实际开发一套新学说却非常困难,我没这个能力,也没有时间,要靠你了。我相信你最终可以超越自己,但走得多远,要看你的造化。
好了,是住笔的时候,请原谅我不学无术,居然大言不惭。不会有下次的,我的生命力流失不止,我承诺要写的书,恐怕已无力完成。有一天,小可静够懂事了,你便念这篇文给她听。你自己就好好爱惜身体,不要过分操劳。保重。
初稿:2011年4月20日
定稿:2011年5月28日
香港中文大学范克廉楼
周保松,七十年代初生于中国农村,1985年移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毕业,英国伦敦政治及经济学院博士。现于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任教,曾获中文大学通识教育模范教学奖及校长模范教学奖。著有《自由人的平等政治》(2010)、《相遇》(2008)、《政治哲学对话录》(2004)等。
走进生命的学问,是我追求的境界。呈献在读者面前这本小书,是我在探索路上留下的足印。这些足印,或深或浅,承载了我的思想和情感。我珍惜这些文字,因我活在其中。此刻书成,晨曦初露,山海静穆,才出生几天的女儿就在身边恬睡。在这个四月的清晨,我想多说几句,权作为序。
这本书,有不同主题,但归根究底,都在关心同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活好自己的人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不易答。
首先,这个人生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不能让别人代我活。我是自己的主人,得为自己做决定,同时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这是很不容易的事。不少人就因为承受不了自主的重担,将担子移给别人,由别人来主宰自己。他们遂活着别人的人生。所以人要为自己而活,就一定要有独立意识,一定要告诉自己,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有能力走自己的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花了很大努力吃了很多苦头,才渐渐明白这点。而一旦明白,整个对生命的感受就豁然不同。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个自由人,自我探索自我创造自我实现。但自由意识愈强,伴随而来的,不是轻省不是快乐,而是责任,非常沉重的责任。毕竟我只能活那么一次,当下即成历史,我要的不仅仅是自由,而是自由地活得好,活得有价值。
这是我的思考的起点。我不是读了一堆书,才生出这些困惑,而是在真实生活中受这些问题所困,然后尝试在学问中解惑。“未经省察的人生,并不值得过。”这是苏格拉底在雅典受审时说的话。理性省察的人生,不一定就是快乐的或幸福的人生。但既然活得好活得正当是人之为人必须重视的问题,那么认真反思自己的信念,努力依信念而活,或许是面对问题最恰当的方式。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谈得上是我们从心里相信值得过的人生。
本书许多文章,包括我写给学生的书信,我和陈特先生临终前的哲学对话,我对大学教育的反思,以及我的个人历程回顾,都和活得好这回事相关。经过多年思索,我渐渐明白,世间万事,说到头,都离不开我们对那真实存在的个体生存处境的关怀。如果看不到人,看不到人的脆弱有限,看不到每一个体都有独一无二且值得尊重的人生,那么所谓政治所谓集体所谓经世大业所谓意识形态,都是浮云,带来的往往是宰制异化压迫。我深深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这个据说价值崩坏是非颠倒虚无盛行的时代,要活出正直美善的人生,实在很难。因为我们活在世界之中。制度不改文化不变观念不移,我们的社会就难以变好。那该如何变?
我的想法是这样。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对自我及人性有很好的认识。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理想、志趣、个性、能力,我们就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们对人的构成和生存状态没有深刻体悟,就难以知道“活得像个人”的真确意义及人的尊严建于何处。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发展某些能力,包括理性和道德能力,感知世界及与他人沟通相处的能力,懂得爱懂得怜悯懂得公正待人的能力,还要有想象力和实践力,因而既能见到生命的可能性同时有勇气实现这些可能性。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一些条件。我们需要好的教育,将人培养成独立正直有判断力有责任感的人;我们需要自由权利法治,保障人在没有恐惧没有压迫的环境下追求自己的理想;我们需要社会正义,资源得到合理分配,公民权益受到保障;我们需要丰厚文化,容许个体得以在众多有价值的生活方式中自由探索;我们需要政治参与,使得每个公民有平等机会去投入和影响公共决策,实现真正的集体共治。
以上是我的思考方向。对我来说,人生哲学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彼此关联,不可分割。书中的文章,虽然不是系统的理论思考,但我还是希望读者能够体会背后的关怀所在。当然,我更多的是提出问题,而非提供定论。我最希望的,是读者能够见到问题,感受到问题的重要,然后一步步探索下去,走出自己的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轨迹,我的思想离不开我的历史,离不开途中遇到的人。
1985年6月,黄昏,我,一个少年,在故乡的车站,坐在长途汽车一角,手里捧着一包泥土一瓶江水。窗外,是数十位前来送别的同学。我要移民香港。车站嘈杂,空气中全是汽油味,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隔着窗流泪。人到深圳,跨过罗湖桥的一刻,我心里默念,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只是没料到,那一跨,竟标志着我的无忧少年时代的终结。
自踏足香港第一天始,如何在新环境求生存,如何安顿心灵,如何找到人生方向,成了我最大的挑战。我当初真的没想过,以香港为家,做个香港人,是那么艰难的事。我的移民史,让我深深体会到,个体实在脆弱。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被枷锁。这些枷锁,来自制度习俗偏见观念。要在诸多限制中,走一条不那么从众的路,为生命涂上一点异色,极为艰难。正因如此,我更坚信,要使每个人有机会活得好,就一定要改变种种束缚人异化人奴役人的观念和制度,让人呼吸到自由的风,意识到自由的可贵,并有勇气做个自由人。
二十六年后,我将这束文章交付三联书店出版,我有还乡之感。不是因为衣锦在身,而是因为我的文字即将和无数不相识的读者相遇。我感觉自己像个游子,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携回一点东西,呈献给久别的乡人——无论这点东西是如何的微不足道。穿过记忆,我又仿佛看见当年那个青涩忧郁的我。我的少年同学啊,但愿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水和土,也但愿你们能在巨变的中国好好走过来。
1991年深秋,夕阳斜照,在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青草地,我和十多位一年级同学席地而坐,在助教杨国荣带领下,上陈特先生的《哲学概论》导修课。那是我第一次在草地上课。讨论什么我忘了,但我记得我们很快乐。我们认真思考热烈应和,发觉哲学很美妙。我从此走上哲学之路。
我2002年回到中文大学任教。我最喜欢在新亚钱穆图书馆丽典室上课,因为它正对着那片青草地。草地旁边,是哲学系创办人唐君毅先生的像;再远再高一点,是万世师表孔子像。有时天气好,我会和学生到草地讨论。一样的阳光一样的气味,我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遂明白,什么叫薪传。
我庆幸遇上哲学,更庆幸成为教师。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让学问走进生命,同时让生命启迪学问。这是我的教学理想,多年来为此倾注心力。在课堂在酒吧在咖啡室在原典夜读在春日郊游在网上论坛,我和学生有过无数对话,并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我看着学生成长,自己也在成长。对不少人来说,在今天的大学,花时间在学生身上是不智的事。我不这样看。教师的责任是育人。离开了学生,也就离开了这门事业。做个合格的老师,需要像庖丁解牛那样专注投入,吏需要长期的关怀实践。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惟有自许,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特先生2002年离开,杨国荣先生2010年离开。临别前夕,我们以讨论哲学来郑重道别。他们用他们的生命,活出了哲人和教者的尊严。
本书绝大部分文章的首位读者,是我相识十八载的好友陈日东。日东是我的文章最初和最后的仲裁者。他认为过得去,我就放心;他认为不好,我就修改。可以说,这些文字背后都有日东的影子。
日东是我读大学时的哲学系同学。过去那么多年,无论身在何处,我们从没停止过思想交流。有时是书信,有时是电话,有时是闲聊,有时是激辩。从哲学政治教育时事生死到日常生活的细事琐事趣味事,我们无所不谈无所不辩。日东是我认识的人中,活得最接近苏格拉底式的哲学人。他是真正以生命来实践哲学。我们的相交相知,更教我真切明白,友谊是活得好的不可或缺的元素。
这本书的后记,我请日东来写,他慨然应允,并花了极大精力完成。有了这篇文章,全书就完整了。它不仅承载了我的思想情感,同时见证了我们十八年的友谊。
2011年4月8日凌晨,在医院产房,我陪在内子身边,看着女儿一步一步降临世界。切断脐带后,我抱起小可静,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哭声,内心充满喜悦虔敬。这是新生命,这个新生命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由那一刻开始,女儿将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牵挂。我将牵着她的小手,走以后的路。正如龙应台老师对我所说,这是甜蜜的负担。女儿当然不知道她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怎么样,却会影响她的一生。我是如此希望,世界可以慢慢变好,没有恐惧虚假压迫,所有小朋友能够在有自由有爱的环境一,活出丰盛的人生。女儿啊,愿你慢慢长大,热爱生活热爱智慧热爱人间美好事物,并和爸爸妈妈及其他人一起,努力令世界变好。我们要有这样的信心。
是为序!
2011年4月13日
香港中文大学吐露港畔忘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