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山,世宗时三辅捉盗人。住河间交河县,发矢未尝落空,自号“连珠箭”。年三十余,苦厌此业。岁暮,将驴马若干头,到京师转卖,得百金。事完,至顺城门雇骡,归遇一亲近,道入京所以。其人谓东山:“近日群盗出没良鄚间,卿挟重资,奈何独来独往?”东山须眉开动,唇齿奋扬,举右手拇指笑曰:“二十年张弓追讨,今番收拾,定不辱寞。”其人自愧失言,珍重别去。
明日,束金腰间,骑健骡,肩上挂弓系刀,衣外于跗注中藏矢二十簇。未至良乡,有一骑奔驰南下,遇东山而按辔,乃二十左右顾影少年也。黄衫毡笠,长弓短刀,箭房中新矢数十余。白马轻蹄,恨人紧辔,喷嘶不已。东山转盼之际,少年举手曰:“造次行途,愿道姓氏。”既叙形迹,自言:“本良家子,为贾京师三年矣。欲归临淄婚娶,猝幸遇卿,某直至河间分路。”东山视其腰缠,若有重物,且语动温谨,非惟喜其巧捷,而客况当不寂然,晚遂同下旅中。
明日,出涿州。少年问:“先辈平生捕贼几何?”东山意少年易欺,语间盖轻盗贼为无能也。笑语良久,因借弓把持,张弓如引带。东山始惊愕。借少年弓过马,重约二十觔。极力开张,至于赤面,终不能如初八夜月。乃大骇异。问少年:“神力何至于此?”曰:“某力殊不神,顾卿弓不劲耳。”东山叹咤至再。少年极意谦恭。至明日日西,过雄县,少年忽策马骑前驱不见,东山始惶惧。私念:“彼若不良,我与之敌,势无生理。”行一二铺,遥见向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向东山曰:“多闻手中无敌,今日请听箭风!”言未已,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又引箭曰:“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一借。”于是东山下鞍。解腰间囊,膝行至马前,献金乞命。少年受金,叱曰:“去!乃公有事,不得同儿子前行。”转马面北,惟见黄尘而已。东山抚膺惆怅,空手归交河,收拾余烬,夫妻卖酒于村郊。手绝弓矢,亦不敢向人言此事。
过三年,冬日,有壮士十一人,人骑骏马,身衣短衣,各带弓矢刀剑,入肆中解鞍沽酒。中一未冠人,身长七尺,带马持器,谓同辈曰:“第十八向对门住。”皆应诺,曰:“少住便来周旋。”是人既出,十人向垆倾酒,尽六七坛,鸡豚牛羊肉,噉数十斤殆尽。更于皮囊中,取鹿蹄野雉及烧兔等,呼主人同酌。东山初下席,视北面左手人,乃往时马上少年也,益生疑惧。自思产薄,何以应其复求?面向酒杯,不敢出声。诸人竟来劝酒,既坐定,往时少年掷毡呼东山曰:“别来无恙?想念颇烦。”东山失声,不觉下膝。少年持其手曰:“莫作!莫作!昔年诸兄弟于顺城门闻卿自誉,令某途间轻薄,今当十倍酬卿。然河间负约,魂梦之间,时与卿并辔任丘路也。”言毕,出千金案上,劝令收进。东山此时如将醉将梦,欲辞不敢,与妻同舁而入。
既以安顿,复杀牲开酒,请十人过宿流连。皆曰:“当请问十八兄。”即过对门,与未冠者道主人意。未冠人云:“罪饱熟睡,莫负殷勤,少有动静,两刀有血吃也。”十人更到肆中剧醉,携酒对门楼上,十八兄自饮,计酒肉略当五人。复出银笊篱,举火烘煎饼自啗。夜中独出,离明重到对门。终不至东山家,亦不与十人言笑。东山微叩:“十八兄是何人?”众客大笑,且高咏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至三日而别。
曾见琅邪王司马亲述此事。
——明 宋懋澄《九籥别集》
世宗:明朱厚熜,初为兴王,继武宗朱厚照为帝。
三辅: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分内史为左、右内史,与主爵中尉(不久改为主爵都尉)同治长安城中,所辖皆京畿之地,故合称“三辅”。武帝太初元年(公园前104年)该左、右内史、主爵都尉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辖境相当今陕西中部地区。后世政区分划虽时有更改,但直至唐,习惯上仍称这一地区为“三辅”。
良、鄚:良即良乡(旧县名,地当北京市西南部,现并入房山县),鄚为鄚县(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北任丘北鄚州镇)。
辱寞:即辱没。
跗注:古代的一种军服。
良家子:清白良家子弟。《汉书·李广传》:“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
铺:驿站。顾炎武《日知录·驿传》:“今时十里一铺,设卒以递公文。”
垆:古时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土台子,后作为酒店的代称。
舁:抬。
笊篱:一种用竹篾、柳条或铁丝等编织的用具,能漏水,用在水、汤里捞东西。
刘东山,明世宗朱厚熜时京城地区的捕快,住在河间府交河县,发箭从不落空,自称“连珠箭”。三十来岁,厌恶这种职业,深以为苦。年底,赶着几头骡马,到京师转卖,得到一百金。成交后,他到顺城门雇骡,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熟人。就告诉他这次进京的情况。那人对东山说:“近来盗伙经常在良乡、鄚县一带活动,你带着这样多的款项,怎么独来独去?”东山眉飞须动,唇齿开张,伸出右手大拇指,笑着说:“二十年弯弓追捕,这次作最后收拾,一定不辱没名声。”那人自愧讲错了话,珍重道别而去。
第二天,东山把金子系在腰间,骑一头健壮的骡子,肩上挂着弓刀,衣上箭袋里插着二十支箭,还没走到良乡,有一人骑着马奔驰南下,碰到东山,按住了辔头,是一位二十岁左右风度翩翩的少年。他黄衫毡笠,长弓短刀,箭袋中插着新箭几十根。白马轻轻扬蹄,仿佛恨它的主人勒紧了辔头,不断地喷叫。东山正举眼观看,那少年拱手说:“旅途冒昧,请教尊姓大名?”寒暄毕,少年自我介绍道:“我本清白人家子弟,在京师经商三年,想回临淄结婚。仓猝间得以认识先生。我们将一直到河间才分路。”东山看他腰里象是有很重的盘缠,而且言行温顺谨慎,不但欢喜他身手矫捷,又觉得旅途也不至于寂寞,晚上就一同落店。
第二天,走出涿州。少年问:“前辈平生捉了多少贼人?”东山以为少年可欺,谈话中认为盗贼都是无能之辈。笑着讲了好久,少年向他借弓一试,象拉带子一样的轻松,东山才有点惊讶,也将少年的弓借过来,大约有二十斤重,尽力拉,涨的脸红,也不能拉开象初八的眉月那样,于是大为恐惧,问少年:“怎有这么大的神力?”少年说:“我的力一点也不神,只是你的弓太软了。”东山一再的惊叹。少年更加谦恭。到明天太阳落西,过了雄县,少年忽然鞭马前奔,不见踪影。东山开始害怕,暗想:“他如果是坏人,我和他斗,准活不了。”走了一、二个驿站,远远望见那少年在百步之外,张弓搭箭,对东山说:“几次听你说手下无敌,今天请听箭风!”话没完,东山只觉左右耳根“肃肃”之声,如同小鸟前后飞过。少年又搭箭,说:“东山放明白点,腰间骡马钱借来一用。”于是东山下鞍,解掉腰间布袋,在马前跪倒,献上金钱,请求饶命。少年得金,喝声:“滚!你老子有事,不和儿子一同走了!”勒马向北,但见黄尘一片而已。东山捶胸沮丧,空手回交河,收拾残余,夫妻迁往村郊卖酒,从此手不沾弓箭,也不敢向别人说起这件事。
过了三年,一个冬天,有十一位壮士,骑着骏马,穿着短衣,各带弓箭刀剑,到市集上解鞍买酒。其中有一少年,身高七尺,带马拿着兵器,对同伴说:“第十八在对门住。”大家点头答应。又说:“我稍在那边呆会儿就过来应酬。”这人出去,十人就在酒台前渴酒,喝了六、七坛,鸡猪牛羊肉,吃掉几十斤。更在皮袋里,拿出鹿蹄、野鸡和烧兔,招呼店主人同饮。东山才落坐,看见北面左边这个人,就是过去碰到的马上少年。更加心疑、害怕,独自想:“家底薄,怎能再应付他的要求?”面对酒杯,不敢做声。各人都来劝酒,坐定后,以前碰到的那位少年,掀掉毡笠,喊东山说;“别来不好吗?我倒想念得很哩!”东山惊的失声下跪。少年拉着他的手说:“莫这样!莫这样!往年兄弟们在顺城门听到你夸下海口,于是叫我在路上羞辱你一番,现在当十倍偿还。只是河间失信,魂梦之间,都与先生并马在任丘路上呵!”说完,取千金放在桌上,劝刘收下。东山这时如醉似梦,不敢推辞,就与妻子一同抬金进去。
安顿好了,再杀牲取酒,请十人过这边住宿,多玩几天。他们同声回答:“应当请示十八兄。”就到对门,向少年说明店主心意。少年说:“醉饱以后就熟睡,莫辜负主人殷勤。稍有动静,两刀就要吃血了!”十人更来店中大饮,又把酒送到对门楼上,让十八兄独斟独酌。送去的酒肉,大约相当五人的数量。十八兄拿出银笊篱,放在火上烘煎饼吃;夜里独自出去,天亮前回到对门,始终不到东山家,也不和十人谈笑。东山轻轻探问:“十八兄是什么人?”十位客人大笑,高声吟诵:“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到第三天,大伙儿辞别走了!
曾经听到琅邪王司马亲自讲说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