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作为文学研究会的创作丛书之—的《汉园集》出版了,在诗坛上引起很大的轰动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汉园三诗人的名宇便确立下来,以其经久不衰的赃力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即便今天读来,依然能感受到当年那三颗年轻的心灵的美丽与新鲜。
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当时曾是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同学,以文会友聚在一起,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经常在一起切磋诗艺。1934年,郑振择编“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要卞之琳的一本诗集,卞之琳便把何其芳、李广田到当时为止的诗全部拿来凑成一本集子。他们一块读书的地方叫“汉花园”,有点老气横秋的味道,不过他们倒觉得喜欢,好玩,于是便叫了个《汉园集》。
《汉园集》在当时文学史上的地位自不必说,对于“汉园”三友来说,也具有一定的纪念与象征意义。我们可以说,他们是诗坛上三颗划空而过的流星,把他们最美丽最动人的光华投在汉花园里,更何况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文学合作,此中深意,一言难尽。
《汉园集》中,第一部分是何其芳的“燕泥集”,收诗十六首。从题目上看,似乎有不辞辛苦,自筑诗巢的意味,然而我们又分明可以从中嗅到薛道衡“暗脂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的气息,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暗示了何其芳的美学情趣,那就是对唐代绩艳绮缈风格的痴迷与执着。
何其芳是一个早熟的、感情比较细腻丰富的人,总爱沉溺于自己用文字和幻想所营造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天生的诗人气质。他的前期诗作,带有明显的梦幻情调,如一个少女哺哺述说着梦中的凤景,而他则是一个画梦人,他的第一部散文集也便名为“画梦录”。他描绘出来的梦都是感伤、寂寞、忧郁而又美丽的。满纸卧冷,充满了对故乡,对青春,对爱情的眷恋以及求而不得的幽怨。如《青春怨》:
一颗颗,一颗颗,又一颗颗,
我的青春像泪一样流着;
但人家的泪为爱惰流着,
这流着的青春是为什么?
一朵朵,一朵朵,又一朵朵。
人的青春像花一样谢落;
但一切花都有开才有落,这谢落的青春却未开过。
其他如《预言》写梦中女神的光顾与离去。 《花环》纪念一个女孩的夭亡, 《罗杉怨》写失恋者的痴情,几乎篇篇是精品,使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卞之琳是徐志摩的学生,不过他的气质与徐却有着很大的差别:徐是热烈的,他是冷静的;徐是开放的,他是内敛的;徐是情感的,他是理智的。这使他与同集中的何其芳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何其芳为爱情一唱三叹,而卞之琳,正如闻一多所评价和表扬的,在青年诗人中不写情诗。他所感兴趣的是一些人生的哲恩和理趣,却又不做抽象的分析的说教,而是以情节化、意境化的方式暗示出来,让读者自已去寻找画外之境,弦外之音。试举众口交誉的短诗《断章》为例: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一幅十分精巧的画面,它所描绘出来的人与世界,人与他人之间相对而又关联的关系十分让人感动。大千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眼中的凤景,我们似乎只是寻找者而已,但不要忘了我们本身也是一道风景,也许会不经意的开放在别人梦里,让人感到一种美丽与难忘。世界因此更值得珍视,人生也因此使人格外的眷恋。
李广田的创作以散文为主,诗的影响不如何其芳和卞之琳,但作为三十年代一个较活跃的诗人,也自有他烛特的面目,烛特的价值,不该被遗忘。如果说何其芳是柔美绩丽的,卞之琳是冷凝深连的,那么李广田就是质朴清淡的。他对自已的故乡和童年有着较为深切的感情,他的理想与追求也多寄托于此,带着一种成人后的失落与失望,怀念着昔日的纯洁与美好。像《过桥》和《笑的种子》都是写得比较出色的诗作。
何其芳的《预言》是他自己最偏至的作品,一肖意境优美的抒情侍。写一个预言中年轻的女神匆匆的宋去,带给侍人以短暂的衣乐和无尽的怅惆。本侍大杆与他对表姐的感情有羌,记录了一段丁幸而又美丽的至情,羞清而艳丽,艺术上极为人们称道。
预言(片断)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干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靖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麾鹿弛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种?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馨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卞之琳的《寄流水》通过一张被遗弃的女广的照片,感呗永恒的无常,感情的无常,最后丁如一切寄于流水。此诗画面感很强,透出无限的伤心,使人动客。
寄流水
从秋街的败叶里
清道夫扫出了
一张少女的小影:
是雨呢还是泪,
朦胧了红颜
谁知道!但令人想起
古屋中磨损的镜里
认不真的愁容;
背面却认得靖
“永远不许你丢掉!”
“惰用劳结”,唉,
别再想古代美女的惰书
论落在蒲昌海边的流沙里
叫西洋的浪人捡起来,
放到伦敦多少对碧眼前。
多少未发现的命运呢?
有人会愁。也有人会说:
还是这样好,寄流水。
李广田《秋灯》写秋灯给人的感觉,表现一神泪望温暧的情怀,受象怔派侍凤的影响彦层次乡角度地写出了内心的冷氛以及对光明和温情的遏求。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惰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球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爬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卞之琳曾说过:“因为广田、其芳和我合出了这本《汉园集》,别人住住把我们看成一派。其实,我们的诗风也各有不同,而我们彼此能够欣赏。”这话对第一次接触他们诗歌的读者有一定的指导作用,看《汉园集》至少要具备两方面的素质,一是感情上需足够的敏感与细腻,一是理智上需足够的冷静与深刻。看一个人的诗,也就是与一个坦诚或含蓄的心灵对话,只有在感情气质上接近作者,才最容易产生共鸣,不负了作者经营的苦心。
何其芳生性多情、敏感、忧郁,从儿童时起便坠人文字的魔障。他喜欢读一些唐人的绝句,李商隐和李煜精致的凄艳让他痴迷,他不自觉地模仿着那种神情,那种色彩,那种氛围,甚至有意地回避了灰色的现实世界,沉溺于文宇建成的幻想世界里而不愿自拔。他倾听着一些飘忽的心灵语言,捕捉着那些一闪即逝的美丽的意象。他从古旧的诗文里捡拾到一些鲜妍未褪色的语言和典故,用他自己的趣味和联想重新剪栽缝制成一件典雅漂亮的罗杉,罗杉上有晚唐的花样,散着采莲女的馨香,还有他自已的泪痕。何其芳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陈腐的词语到他的手下能重新获得一种生命力,让人觉得新鲜而惊异。
因而读何其芳,首先要像何其芳一样热爱那些注定成空的美梦,包括青春和爱情,在绝望中小心地呵护自已那柔弱而善感的心灵。还要像何其芳一样热爱奇异的词语世界,每一个词语都在你面前开一个小窗口,通过它窥见与现实全然不同的一个境界。
卞之琳曾说过,在精神生活上他是曾经沧海,饱经风霜,然而我们在他的诗里,却几乎看不到个人生活的影子,他自已的性情流露得很少,那么沧海和凤霜在哪里呢?卞之琳并役有回避它们,他是把它们浓缩成珍珠和晶体,折射着他对生命的思考与困惑。与何其芳的性情不同,他是冷静的,克制的,他更关心人生中的哲学与理趣,并用一种精心的设计表现出来,为了突出诗中的哲学趣味,他深藏起自已的感情,显得深连而曲折,乍一看似乎役有味道,细一琢磨方觉大有深意,而经过克制的感情不但役有消灭,反而更浓郁深沉。
看卞之琳与看何其芳不同,何其芳的诗是要带着感情去吟的,卞之琳的诗却须低头来猜一番,而后恍悟。理解卞之琳,应该具有对人生处境的终极关怀,对身旁平常景物的深沉恩考。在艺术上理解卞之琳,不要落在宇句上,要善于得意忘言,体会内在诗意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