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豫译诗集：朗费罗诗选

《夜的赞歌》

我听见夜的曳地轻裳

拂过她的大理石厅堂！

我看见她的貂黑衣裾

缀饰着天国宫墙的荧光！

从那强大的魅力，我察觉

她的丰姿从上空俯临；

夜的端凝沉静的丰姿，

宛如我的恋人的倩影。

我听到欢愉和哀怨的歌声，

多种多样的柔和韵律，

洋溢在精灵出没的夜宫，

好似古代诗人的诗句。

……

朗费罗，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

他出生于缅因州波特兰城，牛律大学和剑桥大学曾分别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之角安放了他的胸像，他是获得这种尊荣的第一位美国诗人。他一生创作的大量抒情诗、叙事诗、歌谣和诗剧曾在美国和欧洲广泛流传，受到赞赏。

1836年，朗费罗开始在哈佛大学讲授语言，文学长达十八年，致力于介绍欧洲文化和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成为新英格兰文化中心剑桥文学界和社交界的重要人物。

183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夜吟》（VoicesoftheNight），包括著名的《夜的赞歌》、《生命颂》（即《人生礼赞》APsalmofLife）、《群星之光》等音韵优美的抒情诗。于1872年完成。

本书乃著名翻译家杨德豫先生译诗集之五，集中展示了其“把英语格律诗译成汉语格律体诗”的译诗原则，文字贴切，格律谨严，且文辞斐然，真正做到了译诗与原诗的高度近似，达到了后来者很难超越的高度。朗费罗为美国十九世纪著名诗人，其诗歌惯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笔触细腻隽永，温暖纯真，杨德豫先生的译文准确传达了朗费罗融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为一体的诗风。

杨先生精心打磨译文，力求一字一词一标点的密合无间，其功力与毅力同样令人惊叹。在编定这套译诗集的过程中，杨先生仍在不断精益求精，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五卷译诗集是目前最完善的杨氏译本。今后若有识者有意编选先生的译文，当以此为准。

夜的赞歌

我听见夜的曳地轻裳拂过她的大理石厅堂！我看见她的貂黑衣裾缀饰着天国宫墙的荧光！从那强大的魅力，我察觉她的丰姿从上空俯临；夜的端凝沉静的丰姿，宛如我的恋人的倩影。我听到欢愉和哀怨的歌声，多种多样的柔和韵律，洋溢在精灵出没的夜宫，好似古代诗人的诗句。午夜的空气如清凉水池，心魂向……

人生颂

年轻人的心对歌者说的话不要在哀伤诗句里告诉我：“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灵魂睡着了，就等于死了，事物的真相与外表不同。人生是真的！人生是实的！它的归宿决不是荒坟；“你本是尘土，必归于尘土”，这是指躯壳，不是指灵魂。我们命定的目标和道路不是享乐，也不是受苦；而是行动，在每个明天都……

星光

夜来了，来得从容不迫；那细小娇柔的月亮静静地、无声无息地沉落，藏入天穹的后方。天上地下再没有光明，只剩下星光幽冷；看呵，长夜头一个更辰给了红色的火星。是不是温柔的爱情之星，爱情和梦幻的星光？不！在高高蓝色天篷是英雄盔甲在闪亮。热切情思涌上我胸怀，当我远远地望见这颗红色星辰……

铠甲骷髅

“可怕的客人！你说！你那空洞的胸窝还披着粗笨铠甲，你到这儿来吓唬我！不曾涂东土香膏，无肉的手掌伸着，像是在乞求布施，为什么你要缠住我？”从那凹陷的两眼，惨白的微光闪现，好似严冬十二月北国微亮的苍天；好似十二月河水潜流在冰雪底层，从心房深处吐出含糊忧郁的语声：“我是个古……

“金星号”遇难记

这是“金星号”斯库纳帆船航行在严冬的海上；船长把小女儿带在身边陪着他一道远航。她那双眼珠蓝得像亚麻花，两颊像明艳朝霞，胸肌洁白，就像五月里娇蕾初放的山楂。船长在舵机旁边站着，把烟斗衔在嘴里，他观察变换不定的风向：烟缕向南，又向西。船上站起来一个年老的远航过南美的水手，他说……

乡下铁匠

一棵七叶树延伸宽广，乡下铁匠铺靠在树旁；铁匠是个有力气的汉子，一双大手又粗又强壮；胳臂上鼓鼓囊囊的筋肉结实得就像铁打的一样。他鬈曲的头发又黑又长，脸色像树皮一样焦黄；额上淌的是老实人的汗水，凭力气干活，取得报偿；他扬眉睁眼望着全世界，因为他不欠任何人的账。星期连星期，早上到晚……

雨天

今天天气又冷，又暗，又凄惨；雨下个不停，风也老刮个不倦；藤萝依旧萦绕着颓败的墙垣，每阵风来，枯叶又落下几片。今天天气又暗又凄惨。我的生活又冷，又暗，又凄惨；雨下个不停，风也老刮个不倦；心情依旧萦绕着颓败的往昔，青春的希望早已被狂风吹散！日子过得又暗又凄惨。平静些，忧伤的心！且休要……

少女

少女！有温柔的褐色眼睛，瞳孔里面潜伏着阴影，有如晚空出现的晦冥。你的鬈发比阳光明艳，编成一条金色的发辫，像是汇合众流的山涧。你两脚不由自主地站在小溪与河川相遇的地带，幼年与成年交替的年代。你以畏怯的眼光凝望：凝望小溪的急急奔忙，凝望河川的茫茫宽广！那流荡的河川，深沉，静默，……

更高的目标

阿尔卑斯山，夜色已降临，村子里走过一个青年人；冰雪中，他举起一面旗帜，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题词：“更高的目标！”他面容忧郁，而他的两眼光焰灼灼，像出鞘的短剑；那一句神秘言词的音调鸣响如一支嘹亮的银号：“更高的目标！”他看见一个个安乐的家庭，融融的炉火温暖又光明；而高处，冰河闪闪如……

致威廉·埃·查宁

一页又一页，我读着你的书，每一页读到末了，我的心总要响应，总要说：“上帝的仆人！干得好！”干得好！你书中写下的言词是那样崇高而勇敢，常令我想起往日的路德争取自由的奋战。干下去！从这片土地上扫除老朽而横霸的谎言和封建祸害——它的鞭和轭凌辱了人的尊严。一个声音总在你耳旁用权威口……

奴隶的梦

他躺在没有割完的稻禾旁，镰刀还握在手上；蓬乱的头发埋入沙土，露出黧黑的胸膛。他在睡梦的烟雾阴影里又一次看见了故乡。穿越他梦中的辽阔大地，尼日尔河水奔流；他又成了尊严的国王，在平原棕树下行走；又听见商队清脆的驼铃慢悠悠下了山头。又看见他那黑眼珠王后站在孩子们中间；他们搂住他……

阴湿沼地的奴隶

一个被追捕的黑奴，藏在阴湿沼地的黑魆魆泥塘；他望见营帐里半夜的火光，他听到一阵阵马蹄声响，还听到猎犬狂吠在远方。在那些芦苇和羊齿丛间，磷火和流萤青光闪闪；苍苔覆盖着松树躯干，杉树茁长，有毒的藤蔓像蛇一样浑身是花斑。没有什么人从这里走过，没有什么人胆敢这么做；青绿沼泽里，烂泥地……

奴隶的夜半歌声

他，一个当奴隶的黑人，高声唱着大卫的诗篇，歌咏以色列人的胜利，歌咏光明自由的神山。他唱起希伯来诗人的圣歌，那时的夜色最为幽静，歌声是这么嘹亮甜美，使我不能不侧耳倾听。这是欢庆和赞美的歌声，正如埃及人听到的颂歌——当法老和他率领的追兵在红海全军覆没的时刻。这虔敬歌声使我的心灵……

混血女

奴隶贩子把帆船停在宽阔的咸水湖中；他要等待上升的月亮，等待黄昏的海风。他的船拴在岸边，那一群无精打采的水手注视着一条灰白鳄鱼游入静静的湖口。橙花散发的阵阵香气飘送到他们身边，有如天国的仙风袅袅吹到罪恶的人间。棕叶盖顶的屋里，农场主想着心事，抽着烟；奴隶贩子，像急着要走，……

警告

当心！那撕裂狮子的以色列英雄，到后来那样不幸，那样痛苦：眼睛瞎了，看不见天国的光明，威武无敌的膂力也全被剪除，关在监牢里推磨；最后，给领到非利士人的宴会上，供人耍笑；这时，他不顾死活，伸出双手，抱定殿堂的柱子尽力摇晃，一举摧毁了：那房子，他自己，还有那狠心取笑他失明痛苦的一帮；这……

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

这是国家兵工厂。从地板到天棚，雪亮的枪炮矗立，像巨大风琴；沉默的发音管还没有奏出乐曲，以异样恐怖震骇邻近的乡村。当死神触动这些灵敏的琴键，会响起何等野蛮凄厉的声音！那种可怕的交响乐会要混合着多少人震耳的啼哭，惨痛的悲鸣！我听见无穷无尽的凶残合唱，痛苦挣扎的嚎叫，不断的呻吟，经历了……

桥

中宵我伫立桥头，听到钟声敲动，明月从钟楼后面上升到城邑上空。我瞥见：脚下水中闪耀着明月倒影，仿佛是黄金圆盏坠落了，沉入海心。幽婉的六月之夜，在那溟濛的远方，炉中的火焰融融，比月光更红更亮。一排排浮木中间，有阴影闪烁不定，大海的洪流好像要载负它们远行；飞驰过浮木中间，……

白昼已告终

白昼已告终，黑暗从夜神翅膀降临，好像从飞鹰身上飘落的一片羽翎。我瞥见村庄的灯火在细雨潮雾中闪亮，愁思袭上了心头，灵魂也不能抵挡。是忧愁焦灼的心情，这心情不同于痛苦，悲哀有几分像它，只如细雨像潮雾。来给我读点诗吧，读几首淳朴的短曲，宽解这郁结的愁肠，驱除白昼的思虑。别去……

箭与歌

我把一支箭向空中射出，它落了下来，不知在何处；那么急，那么快，眼睛怎能跟上它一去如飞的踪影？我把一支歌向空中唱出，它落了下来，不知在何处；有谁的眼力这么尖，这么强，竟能追上歌声的飞飏？很久以后，我发现那支箭插在橡树上，还不曾折断；还有那支歌，首尾俱全，我也找到了：在朋友心间。……

中途

我的生命已度过一半时光，听任岁月悄悄地离我而去，不曾实现青年时期的抱负——建一座诗歌之塔，护之以高墙。并不是怠惰，并不是欢娱浪荡，也不是纷扰不宁的焦躁情绪，而是悲哀，是致人死命的忧郁，阻碍我实现那可能实现的理想。像登山到了中途，我回头俯视，望见了“往昔”，它的声音和景象：浩茫昏暝……

黄昏星

你看，西边天上彩绘的凸窗，窗玻璃已经被夕阳染上红晕，黄昏星亮了，爱情和憩息的星辰！像独自倚着窗扉的娟秀女郎。不久，便卸去周身璀璨的盛装，她在松林的黑屏风后面就寝，去寻觅柔婉梦境，在梦里重温掩抑不露的恋情，沉入了睡乡。哦！迷人的太白星，我挚爱的伴侣！清晨和黄昏露面的爱情之星！无比娴……

但丁

托斯卡纳人，以忧伤肃穆的眼睛，以沉思的步履，巡游于黑暗疆域；你心中升起了严峻可畏的思绪，像墓中站起了法利纳塔的幽灵。你神圣诗篇犹如末日的号声；何等真挚的同情，温柔的怜恤在你的内心闪耀，宛如在天宇玲珑星斗又燃起云端的明灯！我恍如看到你，两颊苍白，伫立着，在教士希拉柳身旁，在他的辖境；……

夜钟

（二首）一庄严，忧郁，向人们播送，夜晚的钟声开始敲动。把炉火封闭了，把灯光熄灭；天亮了，奔忙，天黑了，安歇。窗口暗下来，再不见火光；万籁俱寂，踪迹隐藏。外厅静默，内室悄然；沉睡和忘却主宰了人寰。……

献词

好像黄昏时候的一个行人，暮色浓黑，耳边传来了语声，虽有语声，却不见一个人影，使得他不时停步，转身谛听；朋友们！就这样，我在暮色中奔走，听到你们的语声，因遥远而轻柔，我停步转身，谛听这传来的细语，声音里充满友情、慰藉和赞助。倘若我唱出或说出的什么思想也曾经给予你们安舒或喜悦，你们已……

海的奥秘

多么迷人的幻象缠住我，当我向茫茫大海凝眸！所有古老离奇的传说，所有的梦境，都回到心头。古代传奇里闪闪发光的锦绸的风帆，檀香的缆索；舟子唱出的清越歌声，岸上传来的神秘答和！有一首西班牙古老民谣总在我心头萦回不去：它述说高贵的阿纳多伯爵怎样迷上了船夫的歌曲。它以柔和的单调节奏倾……

暮色

暮色阴沉，密云笼罩，海风刮得威猛又狂暴；雪白，闪亮，像水鸟翅膀，是白沫飞溅的汹涌浪涛。只有那边，渔夫小屋里，透出一点红红的亮光；窗里一张小小的脸儿正向窗外的夜色凝望。小脸儿紧紧贴在窗前，他那孩子气十足的两眼仿佛要把那黑暗看穿，要看到什么人影出现。一个女人晃动的身形来来回回在……

灯塔

一长条岩石远远窜入大海，在它的尽头——已是好几里以外，灯塔昂然耸立起魁伟的石身，夜间是一柱火，白天是一柱云彩。这么远，我也能望见海潮上涨，冲击着塔座，然而听不到声响，恰似无言的怒气，升腾又消退在那苍白的唇边，痉挛的脸上。当暝色渐深渐浓，看！好亮呵，透过天边暗紫的残霞暮霭，灯塔蓦然……

敞开的窗户

椴树丛边的老屋静静立在浓荫里，铺着沙石的小路上亮光和阴影嬉戏。我看见育儿室窗户敞开着，朝向外边；孩子们可爱的小脸却不在窗前出现。看门的纽芬兰大狗还站在门边等待，寻找它的小玩伴——他们再也不回来。他们不在厅里玩，也不在椴树底下走；笼罩一切的只有阴暗、寂静和哀愁。小鸟在枝……

候鸟

一株株高大椴树洒下浓黑的阴影，把厚厚实实的屏障擎举在南国天穹。从幽幽榆树林里涌来了沉沉夜色，好像升腾的潮水把四周原野淹没。夜景秀丽而清明，水汽温和又柔润，弥漫在处处空中，远处的声音也迫近。亮着点点繁星的夜空淡淡微光里，疾飞的候鸟掠过了饱含露水的空气。我听见它们拍击着……

普罗米修斯

诗人的预想充满了启示和感召力量：神话中讲述，诗歌里吟唱普罗米修斯，果敢刚强，傲然举足，牢牢地踏在奥林波斯山辉煌城堡上。美丽动人的是那传说——说他从天廷向人间飞落；是那古老的神话故事——说他大胆盗取和传播神祇享用的光明之火。起初是一桩崇高壮举，出自一种庄严的信念；然后是天火送……

日光与月光

昨天中午，亮堂堂，我望见天边的月亮，它那样苍白暗淡，像学童放出的纸鸢。亮堂堂，昨天白天，我吟诵诗人的歌篇，它那样神奇幽晦，像幻影，又像鬼魅。终于，炎炎的白昼像激情一样溜走，安详沉静的夜幕笼罩了村庄山谷。月亮，皎洁而丰盈，像容光焕发的仙灵，把清辉畅然远送，盈溢于寥廓夜空。……

逝去的青春

那美丽古城常叫我怀想，它就坐落在大海边上；多少次，我恍惚神游于故乡，在那些可爱街衢上来往，俨然又回到年少的时光。一首拉普兰民歌的诗句一直在我记忆里回荡：“孩子的愿望是风的愿望，青春的遐想是悠长的遐想。”我望见葱茏的树木成行，从忽隐忽现的闪闪波光瞥见了远处环抱的海洋；那些岛，就……

孩子们

来吧，上这儿来吧，孩子们！我听见你们嬉笑游玩，那些叫我烦恼的问题就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你们把东边窗户打开，初升的太阳正在窗外，那儿，思绪像呢喃的燕子，像清晨的溪水，流得欢快。你们心里有鸟儿和阳光，你们思想里有小溪流过；我这儿却只有秋天的凄风和冬天第一次雪花飘落。啊！若是没有了孩……

孩子的时辰

白昼与黑夜之间，当天色开始昏沉，有一次工间休息，那是孩子的时辰。我听见楼上卧室里脚步声又碎又轻，门儿打开的响动，柔和甜蜜的嗓音。我凭着灯光看到她们沿楼梯走下：艾蕾笑，艾莉端庄，小艾荻满头金发。耳语，然后是静默；从那种眼神，我猜到她们正在耍花招，想要吓我一大跳。楼梯上发……

恩刻拉多斯

他在埃特纳山下偃躺，这是小睡，这不是死亡；他不时挣扎，想要站起来，高悬在上的惨白穹苍被他的喘息烤得火烫！巉岩垒积在他的胸膛，泥土堆壅在他的头上；尽管被压倒，被堵住喉腔，他那狂躁不宁的呻唤仍然听得见；他并未死亡！远方，各个部落的人群苦苦地等待，望眼欲穿；他们在一起议论、交谈：……

雪花

从漠漠长空胸怀里逸出，摆脱了天上云衣层层叠叠，向着枯黄而光秃的林木，向着收割后的荒凉田野，无声，舒缓，柔和：雪花飘落。像我们的悬想，暧昧朦胧，骤然之间凝成了神妙词句；像忧郁的心灵，以苍白面容把重重心事披露出去：忧郁的天穹在倾诉内心的悲苦。这是天穹挥洒的诗篇，从容舒缓，用无声……

海市蜃楼

诗歌的美妙幻影！你到处把我引诱：在荒凉僻静的田野，在稠人广众的街头！逼近你，你消失无踪，捕捉你，你已经溜走；悠扬的乐曲却依然日夜不停地演奏。有如困乏的旅客踯躅在沙漠荒原，瞥见蔚蓝的湖水，绿荫笼罩着湖岸；壮丽的城池，楼塔，耀眼的黄金屋顶；他走近一瞧，都隐去，化作了轻烟淡影……

相逢

经过长久的离别，你我终于又相逢；相逢使我们快乐，还是使我们苦痛？生命树已经动摇，老朋友已经稀少，好比两三个果子留在最高的枝梢。我们用熟悉的腔调真诚地互相问好；都在想（可没说出来）：他已经多么苍老！我们讲起一次次愉快的圣诞和新年；而两人心里都想着那些不在的伙伴。讲着亡友……

挑战

我隐约记得从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出自西班牙古老传说或历史：骁勇的国王桑乔死在萨莫拉城外，他那支合围的大军在野外安营扎寨。堂迭戈·德·奥东涅一马当先奔向前，怒冲冲，高声呐喊，向城上守军挑战。向所有已生未生的萨莫拉居民挑战，把他们当作奸贼，对他们叫骂侮慢。向屋里住着的……

小溪和海浪

小溪从山上流下，像诗人边游边唱，撒开它银白的脚儿奔跑在金黄的沙上。在那远远的咸水洋，腾跃着狂暴的海浪，忽而高歌在海滩畔，忽而怒吼在洞穴旁。尽管相隔这么远，小溪也找到了海浪，用清新甜美来注满那狂暴苦涩的心肠。……

查尔斯•萨姆纳

查尔斯·萨姆纳花环在他的坟头，鲜花在他的柩车上，我把这首诗献给他温良勇敢的心肠。他的生活里充满磨折，冲突和伤痛，悲苦，战斗的艰辛，洁白无瑕的光荣。像温刻瑞德一样，他挺起豪侠的胸脯迎接了敌人的枪矛，为受压迫者开路。英勇的国士之死，应该像武士一般：在祖国心脏的决战中，用盾……

炉边的远游

潇潇的急雨连绵不断，镀金风向标立在那边，三天里一直纹丝不动，指向烟雾凄迷的海面。这场雨逼得我闭门独坐，靠向炉边融融的火光，靠向书架上可爱的书册和那更为可爱的梦乡。我读着不拘哪位诗人吟咏海外疆域的诗篇，年轻时候的灿烂岁月便缤纷稠叠，回到心间。幻觉中，我又仿佛听到阿尔卑斯山急流……

卡代纳比亚

没有车轮马蹄的声音把这夏日的宁静打破；在这举世无双的湖滨，我把悠闲的时刻消磨。我在葱蔚的林荫道漫步，那儿，梧桐树平展的繁枝编织起凉棚，将我遮护，不透阳光，也不漏雨丝。不时有清风飒然而降，拂动树梢慵懒的绿叶；缕缕阳光洒在小路上，像爝火一般闪烁摇曳。索玛利瓦花园的门边，我在大理……

白沙皇

彼得大帝你可曾看见：半夜里，月光下，壁垒高处，那一团迷离的烟雾？嘘！那不是烟雾；那是沙皇，白沙皇，雄主！父王！在死者中间，他听到炮声在头顶震荡；他的军队脚步声，鼙鼓声，响在大街上；他醒了！沙皇，白沙皇，雄主！父王！陵墓中，他听到臣民在呼唤：“醒来！起来！”他把缝制尸衣的……

保罗•里维尔星夜飞驰

保罗·里维尔星夜飞驰孩子们，听着，听我讲故事：讲保罗·里维尔星夜飞驰。那是七五年，四月十八日，那一年，那一天，声名赫赫，如今有几个活人还记得？他嘱咐伙伴：“要是英国人今夜从陆路或海上进军，你就在北教堂高高的楼顶挂一盏灯笼，当作信号灯，——陆路来，挂一盏；海上来，两盏；我守在对岸……

基灵沃思的鸟儿

季节到了，到处有山乌和画眉营建新巢，一边干活一边唱；它们所唱的抒情诗，作者是谁？便是开德蒙所说的“慈爱之王”；树枝上，紫红色花蕾绽苞吐蕊，是春神先遣队亮出的旗帜徽章；兴高采烈的小溪，奔腾欢跳，从峭壁跃下，浪花闪闪如信号。红襟鸟，蓝色知更鸟，尖声啭鸣，使花枝招展的果园喜气洋溢；麻雀……

咏《神曲》

（六首）一多少次，我在大教堂门口看见一个劳苦人，在暑热、尘埃中小憩，放下重负，恭恭敬敬走进去，画着十字，跪倒在地板上面，把那篇主祷文念了一遍又一遍；与人间的喧嚣扰攘远远隔离，街市上震耳欲聋的声浪，到这里变成了模糊难辨的嗡嗡一片。正像他一样，我天天来到此间，在这座大教堂门口放下重……

乔叟

一个老人，独居于园中小房；房内四壁画满了狩猎的图景：猎人，猎狗，受伤的野鹿，猎鹰。他在倾听百灵鸟清晨的歌唱，这片歌声传来时，旭日的光芒刚透过铅格窗彩色玻璃的暗影；他听着，不禁笑起来，还趁着佳兴取簿册奋笔疾书，像学士一样。他是黎明时期的一代诗宗，《坎特伯雷故事集》出自他笔下，诗歌使……

莎士比亚

幻象纷呈：熙熙攘攘的市廛，无穷尽的人类生活在这里奔涌；街头巷尾的喧闹；进军的号声；从停泊船舰登岸嬉游的海员在那些隐僻去处的吆喝叫喊；一座座楼塔悠扬清越的钟鸣；儿童的笑语；园中的万紫千红把阵阵混融的香气送出墙垣！最高的诗人！我展读他的典籍，眼前就出现这光怪陆离的幻象；缪斯个个都爱他……

弥尔顿

漫步于涛声震耳的海滩，我看到浩瀚浪潮是怎样滚滚奔驰，升腾，然后又平息，让一轮红日在那舒展无垠的绿波上朗照；九级浪，把它宽绰松散的衣袍，慢慢地，一层又一层，折叠到一起，腾跃向前，浸没了岸边土地，把晦暗沙滩渲染成金光闪耀。你的诗也与此相同：以庄严的节奏，以波澜壮阔的韵律，起伏回荡，哦……

济慈

年轻的恩底弥昂睡着他的觉；这牧童，故事还剩一半没有讲；明月东升，幽林被月光照亮，闪烁如黄金盾牌；哦，又听到峭壁上夜莺嘹亮深沉的歌调；已经是仲夏，空气却阴冷清凉；莫非他死了？唉！那羊栏近旁扔着残破的牧笛，而笛音已杳。看呵！月光下一方莹白的石碑，碑上，我读到这样一句铭言：“名随逝水的……

海滨一夏日

夕阳西下，最后的余晖残照中，灰白而又金黄的纤云一片，在那琥珀色天穹徐徐舒展，好像从先知身上飘落的斗篷。座座灯塔在远近岬角齐明，宛如点亮了大海的街灯盏盏，看呵，夜的大纛临空飘飐，白昼已经悄然溜入了梦境。哦，赏心悦目的海滨夏日！你是这样洁白，又这样奇诡！你是充满喜悦，又充满悲哀！天……

潮

我看见一线漫长空旷的海岸，沙滩上，海藻和贝壳零星散布，焦黄光裸的岩石兀立四处，仿佛退落的潮水永不再怒卷。随后，比以前更清晰，我又听见大海在喘息，它浩瀚胸膛在起伏，狂躁的洪流，以一片鼓噪号呼，气冲冲扑向毫无防御的岸边。我说过：所有的心思，感触，愿望，爱情，欢笑，妙曲清歌的陶醉，已经……

造化

像一位慈爱的母亲，见天色已晚，牵着手儿，领孩子上床歇息；孩子半情愿半勉强，跟她走去，边走边回头，朝着房门外边地下那些破玩意儿看了又看；尽管妈妈答应买新的来代替，还是不那么放心，不那么如意——新的虽更好，他却未必更喜欢。造化对待我们也正像这般，把我们喜爱的玩意儿一件件拿开，牵着手儿……

威尼斯

众多城市里，你是最美的白鹄，（正如古代记事家、游客所形容，）睡在苇丛里构筑精巧的巢中，有澙湖将你哺养，将你围护。你是雪白的睡莲，洋流所爱抚，出自水底的淤泥和杂草丛丛，把金色花须和莲子凌波高耸，阳光下闪耀着纤茎、花冠和饰物。莹白的幻异之城！一道道河水是你的街衢；一片片青天和宫殿的动……

献词

给G.W.G.顺风里扬帆，阳光下漂海，我们寻访过极西仙境——那儿是乐园，长着金苹果；可是呵，那是老早的事情。后来，洋流把我们卷走，远离那恍然如梦的邦家，远离那真真幻幻的国境，沉没的大西洲，逝去的年华！上哪儿？啊，上哪儿？这不是风暴频仍的奥克尼群岛？浪吼，鸥鸣，沿岸罗列着破船的……

潮水升，潮水落

潮水升了，潮水落了，天色已晚，鹬鸟啼鸣；踏着暗黄色湿润海沙，行人赶路，前往小城。潮水升，潮水落。屋顶墙垣都沉入黑暗里，黑暗里，大海呼号不息；细浪用又软又白的手儿抹去沙上行人的脚迹。潮水升，潮水落。厩中的驿马跺蹄长嘶，天一亮，就听见马夫呼唤；白天回来了，那位行人呢，他却永远不……

诗人和他的歌

像春天飞来的鸟儿不知道来自哪里；像黄昏出现的星儿来自深深的天宇；像霖雨降自云霓，像溪水源于土地；像或低或昂的音响蓦然冲破了沉寂；像葡萄结在藤上，像果子挂满枝条；像清风吹过松柏，像海洋泛起怒潮；像隐约几点白帆闪露在大海边缘；像微笑浮上唇吻，银沫从碧波涌现：诗歌就这样来临……

停船

没有到达要去的口岸，就在思想大海里停船，我的心，松松挂着帆篷，在这儿停着，等待顺风。船的两边，后面和前面，大海横陈，像一块地板，——像青玉地板一样平静，高处是金色雾雰穹顶。吹吧，灵感的气息，快吹！摇撼和擎举这金色光辉！用你一阵一阵的天风涨满心灵之船的帆篷。吹吧，诗歌的气息！直……

心里的秋天

秋天来了；不是在外界，是我心里感到了秋凉。四处都是青春和美景，只有我已经老迈苍苍。鸟儿在空中急速飞行，歌唱，筑巢，片刻不停；生机活跃在每个角落，除了我这孤寂的心灵。这里是一片静默：枯叶下坠，飒响，终于沉寂；听不到连枷拍打稻粱，也没有水车喁语的声息。……

麦迪逊城的四湖

宛如四位水神或林神，穿着轻飘飘淡蓝衣裙，——这是四个澄澈的湖沼；宛如四个可爱的侍女，把镶有金边的明镜高举，向西方亮丽城池照耀。白昼，太阳的骏马在碧霄奔驰于每日循环的轨道，常来啜饮这儿的湖水；入夜，荧荧闪闪的繁星映入明净邃远的湖心，在水底天穹吐射幽辉。秀媚的湖沼，恬静而清亮，……

四点钟

天还没有亮，刚刚四点钟，大千世界已辘辘转动，陆上的城池，海上的船舶，都滚入冉冉欲来的曙色！只有泊岸小舟的孤灯把一缕微光送入晦冥，大海沉缓粗重的呼吸是向我传来的惟一声息。……

城与海

城市喘咻咻，向大海呼吁：“我热得发了昏，快向我吹气！”大海说：“我吹，可是我气息既能给予生，也能给予死！”像普罗米修斯正在受苦，海洋女神给他以安舒，城市被无情烈日炙烤，清爽的东风飒然来到。它来自大海起伏的胸脯，梦一般恬静，睡一般突兀。多情又无情的大海气息！你究竟给予生，还是给予……

烈士纪念日

在这停息了战火的土地上，同志们，睡吧，好好休息！这里再没有敌人骚扰，也没有哨兵枪声惊动你！以前，你们曾睡在地上，每当大炮突然间轰击，或是鼓声洪亮地敲响，你们立即警觉地跳起。如今，在这死神的帐篷，再没有嘈音干扰睡梦；这里没有昏热的喘息，也没有伤口流血疼痛。这里是一片静穆祥和，……

断片

醒来！起来！时辰已晚！天使正把门扉叩！他们匆忙不能等，一旦离去不回头。醒来！起来！健儿的身手休息太多力气小；荒土闲地未耕田，顶多只能生野草。……

夕阳金焰

金色天穹下，展现着一片金色大海的明镜；海天相接处，横陈着一线陆地的朦胧远影。云霞般岩石，岩石般云霞，浮游着，融于金焰；那光华灿烂的洪流中段，静静地悬着孤帆。天穹也像是一片大海，大海也像是天穹；哪儿是地下，哪儿是天上，肉眼已看不分明。人生也同样：到了暮年，衰老便幽幽降落；天……

得失

当我对比我所获得与我所失掉，我所错过与我所达到，发现没有什么可夸耀。我已察觉无端虚掷了多少时光；美好的意愿就像一支箭，半途落下了，或飞向一旁。可是谁敢用这种方式来衡量得失？失败可能是变相的胜利，最低潮就是高潮的开始。……

圣布拉斯的钟声

圣布拉斯的钟声鸣响，向那些来自马萨特兰港，南下的航船诉说些什么？他们，不论船长或船员，别的声音全都听不见，只听见腾空拍岸的洪波。而我，我这多梦的梦中人，“是什么”、“像什么”也不会区分，常常把两者混融糅合，——从圣布拉斯的钟声里，我听到一种古怪而凄苦的音调，难以用一个名称来概括……

附录台北城邦版《朗费罗诗选》译序

一亨利·瓦兹沃思·朗费罗（HenryWadsworthLongfellow,1807—1882）是十九世纪美国著名诗人。他的诗曾经在美国和欧洲拥有众多的读者，获得广泛的声誉。他的名篇《人生颂》，是英语诗歌中最早译成汉语的一首。朗费罗于1807年2月27日诞生在美国缅因州濒大西洋岸的波特兰。父……

译诗集后记

年近八旬，行将就火。把半个世纪以来所译的一首长诗和四种诗选结集付梓，就算是最后一次“作秀”吧。这次出版之前，对译文又作了一番校订。已发现的误译都改过来了，自己认为译得不妥之处也有所改进。因此，这套译诗集虽不敢妄称“曲终奏雅”，却不妨说是拙译英美诗歌的较为可靠的版本。此前出版过拙译的大陆七家出版社和……

一点声明

最近收到昆仑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的《一本书和一个世界》（第二集），书中有《我译华兹华斯》一文，作者署名杨德豫。此文分为八个自然段，其中有七段是从2001年人民文学版拙译《华兹华斯、柯尔律治诗选》的附录文章中抄录的，这些段落确实是我所写，尽管其中有些字抄错了，也无关紧要。但该文的第六自然段（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