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论语文教育》:在中国喊喊口号或者写些痛快文章容易,要改革就难得多,在教育领域那怕是一寸的改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光批评抱怨不行,还要了解社会,多做建设性工作。《温儒敏论语文教育》很多看法虽是“敲边鼓”,本意却是呼唤更多有识之士关注基础教育和母语教育。
问:我们知道,工具主义语言观认为,语言是服务于思想的手段。在语文教育中,“工具性”除了可以指明必须重视知识掌握和能力培养之外,对于母语的学习是不是反而暴露出很多弊端?比如说,工具是身外之物,可以利用也可以放弃,但是,母语则早已内化在人的精神和思维习惯中。“不刻意追求语文知识的完整”、“不必进行系统的语法修辞知识教学”等要求的提出,是否已经传达出一种新语言观?请问您是否认为在语文教育研究中需要语言观的转向?
答:这个问题带较多理论性。语文课改提出工具性与人文性统一,其改革指向是防止过分和单一追求工具性,提醒人文性也不可或缺。我们知道,在过去相当长时间以来,语文课程强化政治性和教化作用,对语文基本能力包括阅读写作训练有所忽视,“文革”之后拨乱反正,逐渐转向重视工具性。应当说,这是一种进步。但后来情况又有变化,那就是应试教育严重影响了学生的人格个性发展,不利于创新人才脱颖而出,而且学生负担太重,对身心健康不利,大家都有意见。90年代中期以来许多人炮轰高考制度,强烈要求课程改革,现在的课改实际上是接续了这个趋势。显然,强调工具性与人文性结合的提法,是有针对性的,带有纠偏的意思。但不宜理解为现在课改就是强化人文性,弱化工具性,而应当是两者自然的结合,在教学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生成。一线老师备课不必处处考虑如何呈现人文性,显示已经在改革,实际上,人文性比较虚,它是弥漫于整个教学的。至于课标中提出“不刻意追求语文知识的完整”、“不必进行系统的语法修辞知识教学”等要求,我理解也是针对目前教学中的偏向,就是把研究界探讨的所谓语言规律特别是语法等硬搬到语文课中,以至形成以语法为中心的教学。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前面说了,语文课主要是母语学习,而说母语一般不会出语法差错,可是很多语法却反而越弄越让人不会说话了。所以课标特别提出反对追求过分的“知识完整”与“系统的语法修辞教学”。不是完全不要语法修辞知识,而是要求“随文学习”,把语感培养放到更加突出的位置。至于是否提出新的语言观了,我没有深入的看法,也许还只是教学理念的变迁,不一定上升到语言观“转向”。
我的专业不是语文教育,是现代文学史,主要精力也不在语文研究上,这方面偶有心得,时而提些看法,只能说是“敲边鼓”。如同观看比赛,看运动员竞跑,旁边来些鼓噪,以为可助一臂之力。到底效果如何,那是用不着去计较的。
这年头大学都往所谓“研究型”转,科研数据成了衡量学校与教员“水平”的主要指标,许多学校的特色渐渐消褪,师范大学也不甘心“师范”了。语文教育本是中文系题中应有之义,师范大学更应倾力研究,事实上呢,却很少有人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也难怪,现今的学科体制中,语文教育的地位尴尬,甚至没有位子。尽管所有师范大学的中文系(现在全都升格为文学院了)都有一个“语文教材教法”教研室,可是人数偏少(一般不到全院教员人数十分之一),难于支持局面,老师也不安心。因为这不是独立的学科。像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语言学等等,都是二级学科.,可以有硕士点、博士点什么的,唯独语文教育没有,教师晋升职称还得到教育学院去评审,在中文系这里就只能是“挂靠”。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老师安心?再说学生也不太愿意学师范。全国的师范大学都在大办“非师范专业”,靠这个吸引生源或者创收,考分高的或者有钱买照顾的,都往这里奔。师范教育实际上萎缩了,这直接殃及基础教育。近几年中央领导指示一些师范大学招收免费师范生,试图改变这一状况。学生读师范不用交学费,可是要签下毕业后必须教几年中学的“卖身契”,无形中还是带有歧视。这样即使降低分数都很难招到学生,学校也不太乐意往这方面投入。师范教育“沦落”到如此地步,与之相关的语文教育当然也就没着没落的。
为什么会这样?从根上说,还是因为中小学老师的工作繁重,收入却微薄。在现在这个讲实利的社会里,没有体面的经济地位怎么能指望有社会尊重?又怎么能吸引优秀人才到基础教育这边来?优秀学生毕业了都对基础教育敬而远之,中小学教育水平自然也就难于提高。都在抱怨应试教育如何糟糕,其实教师的水平才是根本。老师有地位,才有水平,有水平就能让学生考得好,又不至于陷入应试的泥淖。这本来是常识,可是要提升教师地位好像很难很难,人们似乎就把常识给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