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言进化论者,盖昉于海格尔氏。虽无进化之明文,而所谓世界之发展,即理性之发展者,进化之说,已蘖芽其间矣。达尔文、斯宾塞尔辈应用其说,一举生物现象为证,一举社会现象为证。如彼所执,终局目的,必达于尽美醇善之区,而进化论始成。同时即有赫衰黎氏与之反对。赫氏持论,徒以世运日进,生齿日繁,一切有情,皆依食住,所以给其欲求者,既有不足,则相争相杀,必不可已,沾沾焉以贫乏失职为忧,而痛心于彗星之不能拂地,以埽万物而剿绝之。此其为说,亦未为定论也。当海格尔始倡“发展论”时,索宾霍尔已与相抗,以世界之成立,由于意欲盲动,而知识为之仆隶。盲动者,不识道途,惟以求乐为目的,追求无已。如捷足者之逐日月,乐不可得,而苦反因以愈多。然后此智识者,又为意欲之诤臣,止其昌狂妄行,与之息影于荫下也。则厌世观始起,而稍稍得望涅槃之门矣。其说略取佛家,亦与僧佉论师相近,持论固高,则又苦无证据。虽然,吾不谓进化之说非也。即索氏之所谓追求者,亦未尝不可称为进化。若云进化终极,必能达于尽美醇善之区,则随举一事,无不可以反唇相稽。彼不悟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影。非有他也,智识愈高,虽欲举一废一而不可得。曩时之善恶为小,而今之善恶为大;曩时之苦乐为小,而今之苦乐为大。然则以求善、求乐为目的者,果以进化为最幸耶?其抑以进化为最不幸耶?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自标吾论曰《俱分进化论》。
善恶苦乐之并进也,且无以社会明之,而专以生物明之。今夫有机物界以乳哺动物为最高,在乳哺动物中,又以裸形而两足者为最高,无爪牙而能御患,无鳞毛而能御寒,无羽翼而能日驰千里,此非人之智识,比于他物为进化欤?以道德言,彼虽亦有父子兄弟之爱,顾其爱不能持久,又不知桄充其爱,组织团体以求自卫,聚麀之丑,争食之情,又无时或息也。人于前者能扩张之,于后者能禁防之,是故他物唯有小善,而人之为善稍大。虽然,人与百兽,其恶之比较为小乎?抑为大乎?虎豹以人为易与而啖食之,人亦以牛羊为易与而啖食之。牛羊之视人,必无异于人之视虎豹,是则人类之残暴,固与虎豹同尔。虎豹虽食人,犹不自残其同类,而人有自残其同类者!太古草昧之世,以争巢窟、竞水草而相杀者,盖不可计,犹以手足之能,土丸之用,相觝相射而止。国家未立,社会未形,其杀伤犹不能甚大也。既而团体成矣,浸为戈矛剑戟矣,浸为火器矣,一战而伏尸百万,蹀血千里,则杀伤已甚于太古。纵令地球统一,弭兵不用,其以智谋攻取者,必尤甚于畴昔。何者?杀人以刃,固不如杀人以术,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则驱其同类,使至于悲愤失望而死者,其数又多于战,其心又惨于战,此固虎豹所无,而人所独有也。由是以观,则知由下级之乳哺动物,以至人类,其善为进,其恶亦为进也。以生计言,他物所以养欲给求者少,惟人为多。最初生物,若阿米巴,若毛柰伦,期于得食而止耳。视觉、听觉、嗅觉皆未形成,则所以取乐者少,鱼亦期于得水而止,鸟亦期于得木而止耳。供鳅以毛嫱、西施,乐 以钧天、九韶,彼固无所于乐也。乳哺动物愈进化矣,幼眇之音,姝丽之色,芳泽之气,至于蝯、狙而能乐之,其所乐者,亦几微也。一昔而得之,而不为甚乐,一昔而失之,而亦不为甚苦,故苦乐之量必小。若人则非独有五官之乐也,其乐固可以恒久,自五官而外,其乐又有可以恒久者,于是摄受之念始成,衽席之情,床笫之乐,刍豢之味,裘帛之温,无不可以常住。其始徒以形质现前为乐,其后则又出于形质以外,由饱暖妃匹而思土地,由土地而思钱帛,由钱帛而思高官厚禄。土地欤?钱帛欤?高官厚禄欤?此固不可直接以求乐者,而求乐之方便,必自此始。有此而后饱暖妃匹之欲,可以无往不遂也。虽然,其始之乐此者,为间接以得饱暖妃匹之欲,其卒则遂以此为可乐,而饱暖妃匹之欲,亦或因此而牺牲之。又其甚者,则以名誉为乐,而土地钱帛、高官厚禄亦或因此而牺牲之。此其为乐,岂他动物所敢望者?然而求此乐者,必非可以一踊获也,将有所营画而后获之。下者奔走喘息,面目黎黑,以求达其五官之欲,其苦犹未甚也。求土地者,求钱帛者,求高官厚禄者,非直奔走喘息、面目黎黑而已,非含垢忍辱则不可得。今夫动物之情虽异,而其喜自尊贵,不欲为外物所陵藉者,则动物之同情也,必不得已,而至于含垢忍辱,笞我詈我,蹍我践我,以主人臧获之分而待我,我犹鞠躬磬折以承受之,此其为苦,盖一切生物所未有也。虽求名誉者,宁或异此?于世俗之名誉,求之之道,固无以愈于前矣。道德、功业、学问之名誉,于名誉为最高,其求之亦愈艰苦。有时而求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名,乃不得不举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实而丧之。有时而求此道德、功业、学问之名,乃不得不举此可以受用道德、功业、学问之名者而亦丧之,杀身灭种,所不恤矣!此其为苦,则又有甚于前者,以彼其苦而求是乐,其得之者犹可以自喜也,而不得者十犹八九。藉令得之,犹未知可以摄受否也?藉令可以摄受,受之愈乐,则舍之也愈苦。佛说诸天终时,现五衰相,其苦甚于人类。今观富贵利达之士,易箦告终,其苦必甚于贫子;贫子之死,其苦必甚于牛马,牛马之死,其苦必甚于鱼鳖。下至腔肠、囊状、桑葚诸物,而死时受苦之剂量,亦愈减矣。是不亦乐之愈进者,其苦亦愈进乎?
上来所说,善恶苦乐同时并进,唯举一二事证,今更求其原理,并举例以明之。
【注】:以上为原文部分内容。
此文出自于《章太炎卷(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1]
章太炎(1 8 6 9—1 9 3 6),名炳麟,太炎是其号。浙江余杭人。清末参加维新运动。1900年剪辫发,立志革命。1903年因鼓吹革命被上海租界当局逮捕入狱。1906年出狱后,东渡日本,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1911年上海光复后回国,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因反对袁世凯,1913年起为袁氏所禁锢,袁死后获释。后参与孙中山所领导的护法战争。晚年因不满蒋介石独裁而在苏州设章氏国学讲习会,以讲学为业。鲁迅评价其为“有学问的革命家”。代表作有《訄书》、《国故论衡》、《齐物论释》、《新方言》、《文始》等。著述生前编为《章氏丛书》及其《续编》。编者简介姜义华,江苏扬州人。1939年出生,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中国近现代思想史、史学理论研究。代表作有《章太炎思想研究》、《天下为公:孙中山思想家剪影》、《百年蹒跚——小农中国的现代觉醒》、《理性缺位的启蒙》、《现代性:中国重撰》、《中华文明的根柢》、《新译礼记读本》、《章炳麟评传》等。合著有《史学导论》等。策划百卷本《中华文化通志》。主编《康有为全集》、《胡适学术文集》等。[2]